所有的热情欢喜与迫切荒诞都在张别青晕倒的那一刻海市蜃楼般消失，小小的喜欢刚刚萌芽就身临一场恶寒。
七月份有一场高二一整学年期末考试，结合九月全综合摸底考试，学校对内称会从各个班挑选三名同学进入实验班，相应地，也会从实验班调下三名同学。简直就是一场督促尖子生在暑假学习的阳谋，和千分之八百的同学都没什么关系，但对江与宜来说就不一样了。
他原先的成绩全靠上课听个皮毛，最多上个本市普通一本，前两年对学习实在没什么兴趣，仅仅是因为感觉没有做别的事情有用，甚至产生过不想上的想法，但因为他妈的强烈反对他才在学校继续待下去。没有人期待也就不会上心，不上心也就做的很一般。
高考结束后，接踵而至的就是高二换教室到高三楼，江与宜请了六月到七月的假，错过也逃过这场高二全体横跨校园抱着书本跑来跑去的盛况。
他不去学校有两方面想法，一个是知道张别青不能看到自己，另一个是他也不想看到张别青。他是害张别青生病的罪魁祸首，校医室的医生说的话仍如芒在背——
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进而大脑供血不足引起晕厥……
而他呢，仅仅是因为低血糖，躺床上输瓶葡萄糖就又完好无损了，那天江与宜和校医了解完情况，逃也似的走了。
徒步到家时汗如雨下，刘海一绺一绺的搭在额头上，面色没有一点活人气息，咸涩的汗水顺着睫毛滴进眼睛，蛰地他生理性泪水怎么也憋不住。
特别不巧的是，他妈在家，室内冷风猛一灌进鼻息，另他打了个十分狼狈的喷嚏。
“这是怎么了？”
江与宜知道他这样不适合说话，眨着眼睛艰难地冲他妈笑了一下，“我洗个澡，妈，等会再说。”
席研清颇为意外，只提醒道：“别洗冷水澡啊。”
江与宜囫囵冲了下身子，吹头发的时候他不敢看镜子，也不再试图露出那种邪气的笑。
“说吧，你这狼狈样子怎么搞的。”席研清上上下下打量他，笑道，没有责备的意思。
他和他妈说话不用打腹稿，有什么话直接就吐露出来，但还是无法抗拒自己的内心，“妈，你觉得……同性恋奇怪吗？”
席研清有些猝不及防，随后低低笑了起来，“乍一看是有些奇怪，但那有什么？每个人都有选择爱与被爱的权利。闯什么祸了，说来我听听。”
“我……我没经过人同意亲了一个我就见过一面的男生……”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被迫审视自己了。
这叫什么？出柜吧。
他妈又笑了声，“和我还挺像的。”
席研清今年三十七，事业有成，从不缺席他十六岁人生中大大小小的节点，会给他足够的空间，但很少说起自己和情感经历，江与宜顺口问道：“我爸？”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单纯摇头，“那你真是挺有出息的啊，亲了一下就落荒而逃了？”
江与宜靠着沙发，脑袋搁在沙发沿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向上盯着天花板放空，一股脑地把语文组门口那事吐了出来。
之后席研清联系了一个有资历的心理医生，江与宜不好出面和张别青说。她这几天正好休假，这个做家长的索性就出面，条分缕析地给那个孩子列出很多影响，费了一番力气才说服他去看心理医生，所有的费用都由他们出，一直到他调整好。
……
江与宜对待喜欢张别青这件事上的恶劣程度并没有被这个插曲冲淡多少，每次梦回的时候都会袭卷而来——如果下次张别青对自己的态度仍然不好的话，那他还是选择去触他眉头。醒来的时候他又理智回笼，判若两人，一定不能再伤害他了。
六月到九月，三个月的时间不愁张别青消化不完，兴许高三再开学他就把自己忘了，想去实验班的念头在那高考三天假期里悄然滋生，不断繁复。
从学校带回来两筐书，现在都参差不齐地堆在卧室的墙角，江与宜一摞一摞地拿起，按课本、资料、习题册、卷子一一分类，夹在书立里，足足摆了半张书桌的宽度。
他正要给书桌上零散的画本杂志还有自己的手稿收回书柜时，旁边叮咚一声。
江与宜按开手机，两条微信消息相继出现在锁屏，柳晴发的。
［张别青考了年级第一。］
［图片］
他往上看了眼时间，六月十二，上午九点四十。
短短十天。
高考结束后，高二组织了一场月考，他们班主任知道他要请一个月的假，旁敲侧击他妈让他考试，但他没去。
想来总成绩榜已经贴出来了，那这个图片就是张别青在榜上的半身照片，江与宜心脏砰砰跳的直快，火星子点燃血液与面颊，他深吸一口气，悄悄平稳了一下呼吸，没回没点开。
表白墙闹翻了吧，他想。
他坐下，抽出一本数学习题册，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细致筛选出自己那本课本不会的知识点，把页码题号记在稿纸上。
做完这些已经下午四点了，洗完澡他躺床上，伴着蝉鸣的催促睡了一个懒觉。
这次倒是没做梦，他睡得安稳，闹钟响了两声才起床。
换下居家睡衣，江与宜去书房把贝斯装进琴包里，随手往头上松松垮垮罩了顶棒球帽，背着贝斯来到住宅后街的“见蜻”酒吧。
炽夏，碧空如洗，白云高远。
这个点儿上班族还没下班，酒吧稍显冷清，在放着一首缠绵的《FMB》，像一支魂，穿插在室内的冷空气里，分支又分支，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You gon' keep comin' back like
"Girl where you goin' with that"
Love when you choke me grab me stroke me
Watch me when I give it back
……
”
几个大学生模样的人高坐在凳子上，火热地聊天，偶尔顾上拿起吧台上的玻璃杯浅喝一口。
江与宜低头推开玻璃门，把手上挂的铃铛叮铃脆响，往前走几步又是一道玻璃门，中间的这块跟真空一样，隔绝了室内街外的喧嚣和燥热。
“呦，来了，大明星！”冉郁站在调酒台冲他遥遥招手。
酒吧里的人都侧头看他，又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看门口，眸色一亮注视那个背着巨大琴包，身形优越的男生侧身避开几个人走去调酒台，辨不清哪双眼睛下的哪张嘴巴吹起一串清脆又突兀的口哨。
旁边高脚凳上的舒秋摘下他头上的黑灰帽子扣到自己头上，往下压了压调整一下方位，问道：“怎么样，酷不酷？”
冉郁看他抱臂凹了个造型，只露出单薄的下颌，被埋藏的眼睛在晕影上睥睨着他们，被逗乐了，“帅，就是没有与宜哥的那种慵懒感。”
说完推了杯橙汁给江与宜，“我特调的橙汁，尝尝。”
“他那股慵懒劲儿是骨子里带的，”舒秋听他这么说连忙扯下帽子，“啥橙汁儿啊，还特调的，我先来的你怎么不给我喝？”
“你不是只喝酒吗。”江与宜抬手扒拉了两下有些乱的浅发，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先抿了口，酸甜口的，还不错，“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舒秋放下帽子，“哦，卢岫好像出什么事儿了，他们几个也早都来了。”
江与宜一口喝完杯里的橙汁，搁下杯子，“什么事儿。”
舒秋看着他匆忙上楼，拿帽子一点他背影，“你慢点，不是什么大事儿。”
冉郁听他这么说顿时以为酒吧没他的份，乐队也不是他组的成员不是他的，晚上取消了演出一样，开口小声吐槽道：“论慵懒谁比得过您啊？”
舒秋伸手弹了一下他光洁的额头，也往楼上去，“嘀咕什么呢，调你的酒，张楚来了上楼喊我。”
冉郁脸一热，慌忙低头捂了一下那个地方，“哦。”
江与宜仍单肩背着琴包，长腿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没敲门直接拧开他们惯用包厢的门把手，眼神一晃，发现卢岫不在。
顾渐暖拨弦的手一停，房间内的潺潺音符戛然而止，她笑道：“帅哥，来这么早。”
“卢岫呢？”
“我们以为你在上课就没跟你说，”涂暄走过来，“他来的路上非要滑滑板，然后遇到一只猫，走近了才看清，急拐弯滑进绿化带里给腿摔骨折了，今天来不了了。我们刚都去看过，然后就一道来了。”
江与宜啊了一声，他还没和他们说请假的事，虽然他们比自己更有时间，但每天练习也都集中在中午和晚上，所以说与不说没什么关系。
“见蜻”在江与宜和舒秋住的小区后面一条街，算是一条小型商业街。江与宜刚上高中，舒秋才考上本市一所大学，冒出做生意的念头，他父母为了支持儿子考上大学便送了这家店面，后来拉上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江与宜，席研清为了儿子高兴就往里面投了一笔钱，给他们整着玩儿。
头开始走的清吧路线，人不多，盈利不多。后来舒秋看江与宜天天弹他那贝斯，怪闷骚的，就想搞支流行乐队，协调一下整体气氛。他们在大学城里招募，大学里组乐队很新鲜，“见蜻”给他们一个玩乐器试错的平台，对于一些还没出社会的少年学生来说非常吸引人。但并不如两人理想的那样，虽然好奇的人来的多，但大部分人甚至都没入门。
舒秋本意是想要一支只在他们这里演出的乐队，出了酒吧门自己还是自己，但乐队在别的地方不能成立，也就是说乐队不面向大众，整体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对于技术纯青满怀热忱又渴望自由的人来说很局限。这时舒秋靠财大气粗运气好留住人，江与宜则是靠一手张弛有度的贝斯，人来人往分分合合，花了大半年时间成了现在这支涂暄主唱，江与宜贝斯手，顾渐暖吉他手，卢岫鼓手，南宫悯键盘手的“见蜓”乐队。
又被戏称“卡颜”乐队，整体颜值和实力在周围大学频繁出圈，乐队每两个星期五演出，就这样两周两周不间断地运转了两年半。
酒吧因着乐队，因着演出，平常正正经经的清吧也有很多人光临，但演出当晚人最多气氛最热烈，后来乐队和观众适应结束，原本用于协调氛围的演出就成了限制人数和时间收票制。
“想想怎么办吧，八首歌呢，缺了鼓手。”南宫悯手肘抵圆桌歪撑着头道。
舒秋推开虚掩的门进来，看他们愁眉苦脸的样子安慰道：“害，多大点儿事，实在不行就退票呗，损失不计，工资照结。”
顾渐暖拿手里的拨片砸他，“滚，谁要你那点工钱。我们练了整整两个星期，等卢岫腿好了我再给他打折。”
舒秋没躲，接过来握住拨片，拎了门口一把椅子支起单脚转到里面。
他们噗嗤笑了。
她又补充道：“滑板也给他丢河里。”
涂暄说：“原来滑板不是你送的啊？”
顾渐暖说：“我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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