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昌吩咐司机备好车,自小梳妆室推门进来,目光就被刚从镜子前起身的寇怀君给吸引了过去。
这时候,阳光正冲着高大的落地窗照进来,穿透落地大窗高处的彩画玻璃,五彩斑斓的光点落在她身上,脸上……
她本就身形高挑,上身雪白干净的立领浅褶衬衫,托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干净的下巴,秋叶黄的收腰宽大裙摆在她身上丝毫不显累赘,步态轻移间,就像是一页风卷而动的碧梧秋叶,仿佛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不可触碰的空中楼景。
阿昌定了定神,上前走近,侧过首,将一小绺藏进衬衫领子里新卷的头发小心翼翼的挑出来,取过一顶同裙子顺色的珍珠羊毛呢平顶宽檐帽,跟在寇怀君身后出了门。
路过客厅的时候,阿顺灰头灰脑的站在留声机旁,手指卷着西服边儿,眼巴巴的望着她。
寇怀君目不斜视的径直走过,管家跟阿嬷等在门口送她出门。
“三爷,我们去哪儿?”上车之后,阿昌在前座回过头问。
“洋行,阿文很少不打招呼出门,去看看。”
到了洋行总部,问了秘书才知道,阿文根本就没有来公司,说是下面的地毯厂出了点事,文先生赶去处理了。
阿文做事一向谨慎,听秘书的口风,应该是阿文封锁了消息,这些人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寇怀君平日忙,生意也只经手少部分阿文和沈寄同他们做不了主的,要不是听到地毯厂出事,她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间厂子。
阿昌深以为然,于是便道:“三爷,既然是文先生能处理的事,下面厂子里人多地杂,您就别去了。”
寇怀君心想,反正人都出来了,她今天也不想听戏,成州名门权贵们邀请郊游骑马、酒会舞会的帖子倒是堆了一箱,可她更不想去。
“去工厂,我的感觉不太好。”
寇怀君是离开洋行之后才让司机去的工厂,阿文的手下派了人跟着寇怀君,她的车子走出一段路,电话才打到阿文手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寇怀君到的时候,工人们全都聚在厂内的空地上,周围一股浓浓的烧焦味,车间的位置还冒着乌烟。
寇怀君大概看出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过来,拦住寇怀君,见她品貌不凡,还算礼貌。
阿昌伸出一只手臂护在寇怀君身前,“这是三爷,还不快让开。”
那经理脸色大变,连声鞠躬道歉,寇怀君越往里走,焦味越重。
“怎么回事?”寇怀君问。
那经理战战兢兢的说了一通,寇怀君挑着重点总算听了个七八。原来是昨天半夜,厂里库房突然起火,新织的一批地毯烧掉了大半,灭火之后剩下的,也都被熏坏,无法再出手了。
“工人怎么样?”
“回三爷,工人当时在宿舍睡觉,跟库房离得远,没伤着人。”
寇怀君来到库房外,打眼看了一下,“这批地毯交货是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最迟明天要全部装车,还有一部分走船运。”
寇怀君摘下墨镜,眉头轻轻的皱了皱,阿昌沉声道:“你们厂长是做什么的,既然没有闹出人命,货物损毁处置都在工厂的应急备案里,还需要文先生亲自下来?”
“是,是,三爷,可是早上火势灭了之后,郑厂长亲自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两名车间机器维修工人。可火场里没有尸体,人就这么平白不见了,厂长打电话给文先生汇报,文先生一听情况,就说叫我们什么都不要动,等他过来。”那经理把寇怀君领到了办公楼前,这时阿文急匆匆的从楼梯上下来,几步冲下台阶。
“三爷来了。”
寇怀君越过他往楼上走,“进去说。”
“是。”阿文冲阿昌使了个眼色,“在这儿看着,别让人上来。”
阿昌把手上寇怀君的帽子和墨镜递给阿文,低声道:“我心里有数。”
上楼之后,阿文等寇怀君落座,方才把那两名失踪工人的资料递到了她的面前。
“人是下面经理两个月前招进来的,家里住址我刚派人去查,是假的。”
“那就是故意纵火。”寇怀君手指在那两页薄纸上敲了敲,“怕查到他们头上,趁乱溜了。”
“或者是受人指使,专门做这行,接一票换一个地方。”阿文跟寇怀君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知道,如果只是拿钱办事的赏金闲散人物,追查起来就有些困难了。
“不过,三爷能这么想,就怕有人也这么想。”
这才是阿文最担心的,如果有人恰好利用了这一点,故意扔出几个地痞流氓做顶,让他们结束追查,那真正指使放火的人,可就全身而退了。
“你怀疑是熟人。”寇怀君勾了勾手,阿文绕过办公桌,过来站到她身边。
阿文的手掌外侧有几处烫伤,起了豆大的水泡,寇怀君带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摸过伤处,阿文下意识缩了一下。
“烧都烧了,你还进去火场做什么?”
阿文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说话的声音低了下来:“我……闻到汽油的味道,不便走漏风声,自己去查看,不小心就……我没事。”
“以后别这样了,你可比这间厂子值钱。”寇怀君松开他的手,往身后的椅背里靠了靠,笑道:“不过,下次再有这种事,还是先让我知道的好,免得我还要亲自从你秘书那里打问消息。”
“三爷,我……”阿文迎上寇怀君的眼睛,又飞快错开,点头:“是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阿同那边怎么回事?”
阿文一时还没有从刚才寇怀君的警告中回转过来,他哑着嗓子忙回道:“他,他不让我……”
“哦。”寇怀君冷笑一声,从座椅上起身,自己拾起帽子往外走,“那你以后就跟着他吧。”
“三爷!”阿文两步走追上寇怀君,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三爷,我错了。”
他垂着头,站在寇怀君身后,手不敢松开,却也不敢抓的太紧。
见寇怀君停下步子,他才道:“沈先生那边清早接到消息,去秀山的货,丢了。”
“秀山?”寇怀君转头,目光森然的盯着面前的人,身上骤然笼了一层寒气。
“荒唐!”
寇怀君甩开阿文的手,压抑着怒气,寒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们也敢瞒我?你们是当我死了吗?”
“三爷”,阿文矮身跪了下来,“我们绝不敢这么想,沈先生说您昨天在老公馆受了委屈,外面这些事,等过两天再跟您说,没想到您亲自来了……”
寇怀君默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叩了下门,门从外面推开,寇怀君迈着生脆的步子出了办公室,鞋跟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荡荡的楼层,阿文还跪在穿堂风的风口,垂在腿边的手,灼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
往秀山送的货,是一批名贵药材,货船并不大。这条线一直走的隐蔽,怎么会突然丢了,而且还是跟地毯厂这边一起出事。
寇怀君总算知道,她这两天不对劲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
工厂这边的事倒好办,最多就是供货推迟,赔些钱,可秀山那里……
看来那条线已经被人知道了,放火烧工厂,不过是明修栈道。
从工厂出来,阿昌感觉到寇怀君情绪不对,便道:“三爷,我陪您去底下的百货公司看看吧,或者我去骑马,看电影,喝咖啡,您想去哪儿。”
“回家。”寇怀君脸上倒是没有多少表情。
沈寄同回到家的时候,刚打过十点的钟,寇怀君就坐在客厅里,整栋主楼灯火通明,仆人们都立在门口,大气不敢出。
沈寄同刚从车上下来,阿嬷颠着她的小脚,把人拽到一边,小声道:“小姐心情不好,晚饭都没有吃,你怎么才回来,身上还一股子潮气。”
“她发脾气了?”沈寄同满面疲态,嘴唇起了皮,着急的往了里面一眼。
阿嬷摇头:“那倒没有,小姐轻易不跟我们这些下人动气,只是她不吃不睡,我们也不敢动啊。”
沈寄同可没这么乐观,寇怀君是不跟仆人动气,可不见得对他也和颜悦色。
“行了,你们回去休息,这边有我,都走吧。”
沈寄同进去之后,关上大门,走到寇怀君身边,把手上的栗子糕放下,“南顺斋的。”
“跟我来。”寇怀君放下手上的书,率先上了楼梯。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新式桌灯,寇怀君的半边身影匿在灯影里,沈寄同关上门,慢慢走过去。
“君君,对不起。”
“没找到?”寇怀君很平静的问了一句。
沈寄同微微垂下头,说道:“货运到秀山码头之后,赶上暴雨,只能暂时存在码头仓库,咱们的人守了一夜,第二天装车的时候,发现少了两箱货,其中一箱,刚好是……”
“行了。”寇怀君吧嗒一声折断了手中的湖笔,墨点顿时在雪白的手套上晕开一片。
“君君!”沈寄同绕过书桌,从她手中抽走断笔,脱下手套翻看着掌心。
“你觉得是谁做的?”寇怀君把手抽回来,抬头问他。
沈寄同顿了顿,道:“不好说,齐家因为求亲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从前不敢动我们的东西,可最近攀上了商政司的关系,也不是不可能。”
“你是说那个齐良褚。”
“是。”
寇怀君忽然想起什么,打开书桌下面的一格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沓请柬和拜帖。
“帮我找找,商政司,我记得有实业部顾总长和宋次长家的递的帖子,哪个日期近就去哪个。”
沈寄同有些意外,他按住那些帖子,犹豫道:“君君,这种场合,一旦开始去,往后就不好推拒了。”
寇怀君望着那一堆华丽的烫金帖子,良久才道:“可是有些东西能丢,有些东西不能丢,你我当日共同起誓,为了什么,除了这个,其他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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