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飞扬这个人,虽然酒量烂的在朋友圈里远近闻名,不过从来也没什么朋友会担心他真的喝醉,毕竟,都知道他是一个心里有数的人。而和他熟一些却又没有那么熟的人,譬如身边的同事客户之流,甚至会有些“夏总监酒量还可以”的错觉——他深谙酒桌之道,又生了一张如簧巧舌,多的是办法自己清醒着的同时把别人哄的五迷三道的。
夏飞扬自己的记忆里,他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多”,大概得追溯到他带着施南初到宁城那次,在夜店里狂炫了二十余杯金汤力。以及22岁生日那晚,为了第二天早上不要醒,他逼着自己喝断了片。
然后就是现在。
不过因为有游亦航在,他也没有喝到烂醉如泥的程度,加上他这个人其实酒品还行,喝多了也不会发什么酒疯,最多只是走路踉跄,头晕难受罢了。
结果就是他第二天一觉昏睡到大中午,还好是周末。
他脑袋沉沉的醒过来,意识一回笼就开始头痛欲裂,努力睁眼睁了好久,眼前才逐渐缓缓的恢复清晰。
这一日窗外天气还是不太好,灰蒙蒙的落着雨。他的公寓在高层,望出去,不远处高耸的地标建筑似乎都蒙在云雾中。
他呆呆的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翻身,顶着快要疼爆炸的脑袋拿起了一旁的手机。
手机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来自夏橙阳。
他皱一皱眉,回拨了回去。
电话甫一接通,夏橙阳劈头盖脸的就怼了过来:“夏飞扬你干什么去了,给你打电话不接!”
他实在是精力不济,不想和他妹吵架:“睡觉呢。什么事?”
“你——”夏橙阳停了一秒钟,“算了,不是跟你计较这个的时候。”她语气变得有些急切,“夏飞扬,你这周末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回来一趟吧。”
夏飞扬揉着太阳穴,被她说的有些紧张:“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不是……”夏橙阳似乎是在斟酌用词,“是施南,我好像知道,施南当年为什么对你那样了。”
夏飞扬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地板上,疼的嘶嘶吸气。
大概是他这边动静太大,夏橙阳喊了他两声:“夏飞扬?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没事。”夏飞扬揉着膝盖,索性坐在了地上,“你刚才说施南……到底怎么回事?”
“Anders从学校回来,和我们说了一些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她顿一顿,“总之你要是方便,你就回来一趟吧。这事儿电话里……我有点不好说。”
“我现在就去车站。”夏飞扬说话间就撂了电话,一瘸一拐的冲去换衣服了。
感谢祖国伟大的铁路交通,夏飞扬竟然成功的跑过了下山的太阳,赶在了天色彻底变黑前到了夏橙阳家。
Anders见到他十分惊喜:“Onkel舅!你怎么来了!”
Finn倒是不意外,估计是夏橙阳告诉了他,他冲着夏飞扬点点头,用德语问:“我们正准备吃饭,一起吗?”
“先不了,橙阳呢?”
夏橙阳从屋里走出来,她换了外出的衣服:“走吧,我们出去说。”
夏飞扬一路跑的太快了,有些喘:“有饮料吗?我拿瓶喝的。”
他妹从冰箱里翻出瓶可乐丢给他。
夏橙阳家的小区中心有一面巨大的人工湖,白天的时候甚至会有几只黑天鹅在湖面悠哉悠哉的游着。此刻夜幕降临,只有湖边几盏景观灯,孤零零的映在水里。
兄妹俩并肩在湖边坐着,夏飞扬全程紧赶慢赶,一颗心都差点要蹦出胸腔,此刻面对着这片清冷静谧的湖,反倒冷静了下来:“橙,你告诉我,我应该知道的是什么。”
夏橙阳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半晌才轻轻的开口:“Anders在夏令营里,交到了几个朋友,他们玩的比较好,也都很喜欢小施老师,课间也会拉着小施老师一起聊天。他每天回家都会习惯跟我们分享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昨天,他回来,跟我们说,白天他们课间聊天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说,她自己在公园里玩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奇怪的叔叔,要给她棒棒糖吃,然后摸了她的……”夏橙阳没有说下去,顿了顿才道,“然后小施老师突然间变得非常严肃,问她有没有告诉家长这个事情,小姑娘说没有,那个叔叔很快就走了。小施老师就说,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他又对其他几个小朋友说,以后如果碰到这样的事,必须要求助。”
夏飞扬静静地听着她说着,“嗯”了一声,“然后呢?”
“有一个小男孩就说,我知道,现在外面有很多坏人总想着侵犯小姑娘们,女孩子们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时小施老师说,不只女孩子,男孩子也一样,也要保护好自己。那个小男孩很不以为然的说,怎么会呢?不可能的。很多其他的孩子也都附和他。”夏橙阳的声音有些颤抖,“然后施南说,可能的,因为老师就遇到过。”
“咔啦”一声,夏橙阳看着夏飞扬手中的可乐罐被他捏的彻底变了形。她有些不敢去看夏飞扬的表情:“Anders回来和我们说了这件事,我立刻就想起了之前你说过的,还有我那次看到的,施南对于你肢体接触的过激反应。我也不好说是不是就一定有关系……只是直觉让我觉得,我和Finn都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夏飞扬低着头,变形的可乐罐在他的手中汩汩的往外流着液体,一片狼藉,而他一言不发。
“夏飞扬,”夏橙阳忍不住叫他,“你……你好歹说句话,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说出来,好吗?我们可以一起商量商量。”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夏飞扬终于开口,声音哑的吓人。
夏橙阳忙道:“咱俩之间还说什么谢谢啊。就是……就是现在知道了,我觉得……我觉得当年你的理解,是有问题的。我觉得他不是因为察觉到你喜欢他,所以才排斥你的靠近,他是……”
“你知道吗?”夏飞扬轻轻的打断了她,“当时我找不到他,然后和妈坦白的时候,妈也说过,她觉得施南的反应,更像是一种自厌自弃。”他笑了一下,“我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很荒唐,我当年……”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当年可真是个傻逼。”
“不是,”夏橙阳急了,“你有病吧你这么说自己!你当时哪能知道这些啊。而且,”她记忆渐渐回笼,“你那时候不是说跟他试探过吗?他也承认了,他反应异常是因为你,所以你才死心的,不是吗?”
“是。”夏飞扬的声音也忍不住颤抖,“所以,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之前的那些恶心的事情,对么?不管他以前发生的事情是什么,他本来过的好好的,都忘记了不是么?都是因为我,他才会重新又不得不想起来,是么?”他想起当年生日那天的江畔,他问施南,除了吐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施南说,会做噩梦,但是回去就好了。
他现在大概知道,是什么噩梦了。
他手里的易拉罐越捏越紧:“是我,我让他想起了……那些噩梦……”
夏橙阳心疼的不行,伸手一把抱住了夏飞扬:“哥!我叫你一声哥,你能别再这么说了吗!关你什么事啊,你又不是那个侵犯他的人!”她蹲在夏飞扬面前,抓住他的手腕:“夏飞扬,你冷静一点,我们想想怎么办。现在的情况已经复杂到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了。我的直觉,施南这样的过激反应不是正常的,他需要帮助。”她想了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去问问心理方面的专家?”
夏飞扬猛然抬起头:“芬芬阿姨。”
兄妹俩当即风驰电掣的赶回了家,把正敷着面膜看电视的杨星旻吓一跳:“今天什么日子,你俩怎么悄没声儿的就回来了。”
“爸不在家?”夏橙阳探头探脑的。
“不在,夜钓去了,怎么了?”杨星旻看着两个孩子。
夏飞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于是只好夏橙阳把话又复述了一遍,然后急切道:“妈,我们能不能去请教一下芬芬阿姨,这是不是一种心理疾病?能不能治?”
杨星旻一把撕下脸上的面膜丢进垃圾桶,抄起手机:“来,我们现在就给你们干妈拨过去。”
那头梁若芬听完就直接接了话:“典型的PTSD。”
“什么D?”夏橙阳有点懵。
“Post-trauma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应激障碍。简单来说,就是指当事人经受过某个强烈的刺激造成创伤之后,在之后的生活当中,如果再有碰到任何会让他想起创伤的事情,就会出现一系列的应激反应,你们说的那些,包括噩梦,都算。”视频里梁若芬一边解释,一边有点嗔怪的看一眼杨星旻:“星旻,你好歹当年也是来蹭过我们大课的,当时不还挺感兴趣的吗?现在怎么连PTSD都反应不过来了?”
杨星旻“哎呀”了一声:“三十多年了,芬姐!我要能记得三十多年前上的课,我就是个神仙了,我现在还跟这上这班干啥呢?我早上九霄云外快活去了。”
夏飞扬根本不理会他妈的扯淡:“干妈,您说的这个,能治吗?”
“我没有见到他本人,目前我们了解到的信息也十分有限,这个我没法说,包括我说PTSD,也只是我听了你们转述之后的初步推断,不能作为任何的诊断。而且,”梁若芬想了想道,“我感觉他不仅仅是PTSD,很有可能是C- PTSD。”
“什么?”夏飞扬更懵了。
“C是complex的意思,就是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如其名,就是要更复杂一些。”梁若芬说着叹口气,“当然了,只是因为咱们很熟了,我听得出你们很着急,我才这么不专业的不见当事人就给结论。这样是不对的。你们,如果真想帮助当事人,赶紧让他本人去接受心理咨询。”
夏飞扬轻轻的问:“干妈……如果他小时候遭受过……创伤,那可是都已经过了很久了,他之前明明也都没事,不是应该已经好了吗?为什么会……”
“飞扬,PTSD会发生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和你是一个月前创伤还是十年前二十年前创伤没关系。”梁若芬摇摇头看着他,“创伤就是创伤,过了十年二十年,也还是创伤。”
夏飞扬又一次的陷入了沉默。
夏橙阳看一眼她哥,忍不住问:“那您觉得,施南突然出现PTSD的这些症状,和……和夏飞扬有关系吗?”
“我刚才也说了,我不和本人交流,没见过当事人就来给你们丢结论,是件非常不负责的事情……”梁若芬有点无奈,“但是如果你让我用干妈的身份,而不是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身份来回答这个问题,那我会说,有关系。只是,飞扬,我现在没法下结论这个关系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我说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CPTSD,那这个情况只会更复杂,他过去经历了什么,不是我们坐在这里讨论猜测就可以分析出来的。我们现在的信息太有限了。”
一边夏橙阳问:“干妈,可以让他来和您聊聊吗?”
“严格的说,我和你们太熟了,我和他聊,我和你们的这个关系会让我无法做到完全的客观,所以我不建议把我作为你们的第一选择。”她看一眼一旁垂着头的夏飞扬,又叹一口气,“不过,不作为心理咨询师,不带着替他看病的目的,只是聊聊,也是可以的。至少,”她顿一顿,“如果他有什么对于咨询的疑虑和担忧,我可以试着帮他打消。”
“那真的太谢谢您了。”夏橙阳感激道,她捏一把夏飞扬的胳膊,于是他也抬起头来,挂上笑容,“谢谢干妈。”
“别客气。”梁若芬转向杨星旻,“你这个当妈的,以后长点心,有什么自己想不明白的,不知道来问我吗?”
“好的知道了梁博士!”
挂了视频,杨星旻和夏橙阳齐刷刷的看向了夏飞扬。
夏飞扬嘴角扯一下:“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他摸摸兜,“我去阳台抽根烟。”
母女两个自然是跟了出去,杨星旻甚至又朝他伸手:“给我一根。”
夏飞扬打开烟盒递过去:“杨女士麻烦您下回自己买烟成吗?”
“我抽我儿子一根烟怎么了。”杨星旻瞪他,“而且,我平时都不抽,我哪次烦的想抽一根不是因为你的事儿?”
夏飞扬叹口气:“我谢谢你们,不过,还是别为我操心了。”
夏橙阳也瞪他:“我也不只为你,施南是个很好的人,而且现在做Anders的老师,我也挺感激他的,对Anders很好,他有事情我自然也是关心的。”
夏飞扬看她一眼:“你们这段儿有碰上过么?”
“……肯定有啊。”夏橙阳道,“我有时候下班早去接Anders,会和他聊两句。”
夏飞扬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他和你说当年的事情了吗?”
夏橙阳梗一下:“……没。”她立马又理直气壮:“我们每次接孩子,就是交流下孩子的问题。那么多家长在,想和施南说话的也不止我一个,乱糟糟的,全是外人,哪有机会说这些事啊。”
杨星旻斜她一眼:“他不和你说,你也不知道找个机会问。”
夏橙阳叫屈:“我哥自己都不问!我哪知道我问了夏飞扬会不会反过来还怪我……”
她今晚大概是真的心疼夏飞扬了,都叫两次哥了。
杨星旻叹口气,往烟缸里抖了抖烟灰:“夏飞扬,你以前觉得施南排斥你,抗拒你的感情,所以玩消失。但是现在咱们都知道了,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许多,施南也的确是需要帮助,所以,你去和他好好聊聊吧。”
“他真的需要帮助吗?”夏飞扬轻轻笑了一下,“他人生所有没有我的时光,不是过的挺好的吗?”
杨星旻看他一眼,没说话。
夏橙阳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她哥:“不是,夏飞扬,你别告诉我你都知道施南可能病了还要这么无动于衷?他这是生病,是需要帮助的!”
夏飞扬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沉沉的:“那你说,我去找他,让他去接受咨询甚至治疗,有多少分是为了他好,有多少分又是为了我自己?”
“你——”夏橙阳整个噎住。
“如果像你说的,他生病了,大概率病因是因为我。没有我,他是不是就不会病了?他和你和舒晴,还有和学校里的孩子们接触,是不是一点问题没有?那,我让他去治这个所谓的病,为了什么?为了让我有一天可以肆无忌惮的碰他?”夏飞扬笑了,“那我也太无耻了。”
夏橙阳被他的直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夏飞扬……”
他灭掉了手里的烟:“我不是个什么无私的人,但我倒也不至于这么无耻。”他转过头去望向阳台外璀璨的城市夜景,“既然知道了我大概率就是那个病因,我……我离他远点就是了。咱干妈不是也说了么,无论经历多久,创伤就是创伤。既然如此,我这个刺激源,没有了不就好了?”他有些自嘲的笑一笑,“我曾经还以为,他的生活是面平静的海,我的到来大概就是海上的风暴。我现在知道了,我哪只是风暴啊,我……”他闭了眼,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我是海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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