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说好去找洛澜的夜梦漓却没能赴约。
“漓儿，我决定向众人宣布你的公主身份，你看怎样？”
一大早就被国王召唤过来的夜梦漓愣了愣，疑惑的问道：
“父亲，怎么这么突然？”
“之前，你虽然一直做的很好，但始终有贵族子弟在一旁虎视眈眈。那时的你，没有足够大的成就改变平民的偏见。假如暴露身份，对你有害无益。”
“现在，你是那些被救下来的人的恩人，也拯救了神使，无论是平民还是人鱼一族都很感谢你。”
“你有了足够的声望，又没了竞争的对手，这是最好的时机。”
“我的女儿啊，不应该总是伪装自己。从前是迫不得已，现在，父亲不想再委屈你了。”
眼前的老国王鬓角已经变白，眼神却并不浑浊，仍然是温和的、明亮的。夜梦漓仿佛看见，有这样一个眼神中带着光的少年，自戴上王冠那一日起，便日夜不停的向前跋涉，走到物是人非，须发尽白，依然没有忘却自己的身份，忘却自己的子民。
这个子民，自然也包括了，他的女儿。
老国王眼前的女孩儿发自内心的笑了笑，声音轻快：
“那真是，太好了。”
“王子殿下变成公主殿下了！”
“是啊，真叫人意外啊。”
“要我说，公主这也是无奈之举，要她一出生就说是公主的话，那个王储身份啊，还不知道落到哪个贵族少爷手里呢！”
“但公主殿下，毕竟是女子啊……”
“诶，你先前不是很支持王子殿下？说到底，王子公主有什么关系？人也是公主救的，神使也是公主找的，这些年，我们都看着她长大的，怎么还换个性别就不支持了呢？”
“……也对。”
“再说了，议事长老都没异议，哪有我们这些人评判的道理啊……”
……
就这样，小部分的老顽固被绝大部分或理智或狂热的声音盖过，最终平淡的收尾了。夜梦漓继位的日子也定好了——就在一年后的海神节。
“再好好放松一年吧，往后，国家的重担也要交予你了。不用有压力，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好的，父王，那我先回去了。”
这一整天的内容，包括向众人宣布自己的真实性别，讲述幻形药水的功效，为自己多年以来的隐瞒致歉，以及对于守护人鱼国的庄严承诺，夜梦漓从早上讲到傍晚，跑了各种地方，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刚刚救下神使和他们失踪已久的家人的少年，其实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公主。
公主又如何呢？
她的成就、对人民的爱护、救助时的勇气，并不比任何一位男子差。
这是夜梦漓这个身份，数年来积累的声望和信任。
——假如她来做女王，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吧。
这是人鱼国的平民心声。
她也成为了无数普通女孩憧憬的样子。
……
夕阳西下，晚风何其温柔。
归家的渔民、被父母叫回家吃饭的孩童、河边散步的情侣，以及——
“诶，母亲找我？”
哪怕恢复了女子身份，夜梦漓依然是一身王子装扮，看着颇有些英姿飒爽，自信而强大的气场丝毫未减。
女孩转向女仆的方向，传话的小女仆赶紧低头收回自己悄摸打量的视线，开口解释道：
“是，说是为了庆祝殿下恢复身份，所以想要和殿下一同用餐。”
“好，”女孩浅浅的笑了笑，声音温和，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知道了，多谢你传话。”
“不，不用谢，殿下。”
小女仆在看见夜梦漓转身离开了之后许久才回过神来，脸红扑扑的。
“怎么觉得王子殿下变成公主殿下后更帅气了……”
洛澜皱着眉头坐在病床上。
大概在百年前，他感知到，百年后人鱼一族有灭族的风险，但具体的过程到底是什么，在他将自己分为力量和灵魂两部分时，就已经想不起来了。
作为灵魂的他，只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以人类的身份进入人类世界，并且阻止灾难的发生。
他一直一个人在海岸边晃悠，后来被洛淓收养，这才来到了主城，也是离皇宫最近的地方。
洛淓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药剂师，偶尔接一些定制单，对他也很好，两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也算是不错。
这之中，他并没有接触到上层的人物。
……但是洛淓可能接过贵族的单子。
假设如果成立，那么在他突然昏迷后，洛淓能和贵族甚至皇室搭上线也不奇怪。
姐姐对自己的好，是真心的；对人鱼的残忍、对普通人的漠视，也是真的。
假如、假如没有王子的参与，洛淓为了救他而采取的行动，是不是会覆灭人鱼族……
“不，”少年无意识的抓紧了被子，“不会的……”
“什么不会的？”
少年猛地抬头，看见夜梦漓坐在床边，单手撑着头疑惑的看向他，甚至好心的提醒：“我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只是不管怎么叫你，你都不理我。”
“先说好，我可是敲门进的。”
言外之意，你没注意到我的话，也不能怨我哦。
“没什么的，王子殿下。”少年低下头，满脸的闷闷不乐。
“有些事情，一直闷在心里，只会发脓溃烂。”夜梦漓顿了顿，“哪怕不愿意告诉人也没关系，你可以对着替代品，比如一个玩偶，讲出你的心里话，那样也会好受些。”
洛澜摇了摇头，抬眼望向夜梦漓。
“如果……如果王子殿下的至亲突然昏迷，王子殿下，您会怎么做呢？”
“假如我没有皇室身份，我会先带着我的至亲去求医，治不好的话，就想办法找最好的。众所周知，皇室的医师就是最好的，所以，我会想尽办法与皇室扯上联系，再趁机求医……”
“怎么扯上联系？”少年有些急切的打断了夜梦漓的话语。
“如果我是一名药剂师，那么只要我手上有足够所有人为之疯狂的药水，什么样的关系没有呢？”
“假如我又恰好捡到了人鱼的躯体，调配出了能强身健体甚至延长寿命的药水，那不就能顺理成章了吗？”
少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本来只是想找找全新的药材发明药水才去的海边，结果不仅捡到了有着奇妙血液的沉睡人鱼，还遇到了此生唯一的亲人，只要他能过的好，其他人生活的好坏，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没有在问我姐姐。”
眼前人浅浅的笑了笑，没有回答这句话。
“有的人，爱起来不顾一切，罔顾旁人。我否定不了这份情感的真诚，可它往往太过沉重，也太过自私，用尽一切手段，最终只是向世人展现了她炽热的爱，却没有考虑到被爱的那个人，会不会因为这份爱而产生负担。”
“这样的爱，只是满足了自己。”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啊，怎么可能不爱你？
“这样的爱，是错误的。但被爱的那个人，并没有错。”
所以，不要再责怪自己了。
……不过，毕竟只是个小孩儿，看着十五六岁，心理年龄应该不到吧？会有这种想法，倒也不奇怪，多说几遍，应该就懂了。
毕竟被洛淓拜托要照看下了，适当的教育自然是应该的。
只是，看着少年懵懵的神情，以及苍白脆弱的面容，夜梦漓毫不意外的发现，他依然没有走出思想的漩涡。
按理说，他昏迷太早，对神使的身份没有概念，那，他这么纠结，是觉得对不起那些平民？
多好的小天使啊！
“哎……你心中实在有愧的话，就去替那个人做补偿吧。爱总是互相的。你自责，说明你将她当作了家人——没办法嘛……”夜梦漓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头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少年终于插上了话。
“我没有问姐姐。”
“我想问的是，那条沉睡的人鱼，嗯，我能不能，嗯，看一眼？”
夜梦漓：……害，心灵鸡汤白灌了啊！
毕竟昏迷了半年，少年的身体机能不可能快速恢复，必须有人搀扶着他。
只是，人鱼王也不好随便带人去看。
那么就只能——
“这样，真的不会太麻烦您吗？”
夜梦漓一边支撑着高她一个头的少年，一边豪情万丈的开口。
“小事儿，你放心撑着！”
洛澜：……
少年只好委委屈屈的弯着腰，别扭的依靠着王子殿下，慢慢的走着。
其实，他觉得王子殿下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没什么架子，既亲民又爱民，口碑很好不说，还救了和自己无亲无故的人鱼族和平民们。
但，姐姐之前总是告诉他，皇室和贵族一样，都是一些高高在上的人。他们没有体会过平民的穷苦，生来就带着挥之不去的傲慢。
“……不过嘛，我要是有那样的身份地位，也未必做的比他好。只不过，”洛淓回身敲了下跟在身后的少年的额头，“万一有一天，你要和他们打交道，记得多几个心眼子。”
“他们可不是什么好人，指不定说几句就把你卖了。”
好人……什么才叫好人……
姐姐她，也已经不是好人了吧。
少年低头望了一眼殿下。
身侧支撑的力量十分稳当，也十分温暖。
这样的温暖，会不会在某一天，也像姐姐对他的关心一样，变质呢？
“我们到了。”殿下的声音突然传来，吓了少年一跳，“你不是说想看吗？这就是了。”
少年抬头一看，呆住了。
夜梦漓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隔了许久之后，少年声音艰涩的开了口。
”为什么，他会在罐子里？”
“洛淓说是为了模拟海洋环境以保持细胞活性，方便随时取用血液，再注射进别的罐子中培养生命体甚至直接注入**来做实验。”
“她一直在做，这么可怕的事情？”
为了我？为了我去伤害这么多生灵？
爱，是这样的恐怖吗？
洛澜感觉脑袋中微微刺痛，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回应，说：
“爱是一种，既自私，又狭隘的情感。它和人鱼一族，不能产生任何关联。”
声音清冷而漠然。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奇怪，是分裂前的记忆吗？
额头被敲了一下。少年回过神来，看着努力踮起脚伸长手敲他额头，又若无其事一般收回手的殿下。
“我答应带你来看，只是想着你和这件事有关，有权利知道这些，可不是让你来加深对自己的责备的。”
“……殿下，爱这种情感，真的，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吗？”
夜梦漓看着少年脆弱而彷徨的神情，像是独自出海的小船失去了灯塔的指引，心中柔软了下来。
女孩无奈的笑了笑，抬眼看向面前的玻璃罐，焦点却没有落到实处，而是放空着的，仿佛在追忆着什么。
“我的父亲，深爱着我的母亲。不过，你应当不知道，我父亲年轻时，只是个喜欢四处玩乐的纨绔，却阴差阳错认识了当初只是平民的，我的母亲，并被她深深的吸引了。为此，我的父亲不再混日子，开始拼了命的努力，去获得我爷爷的认可，成为国王，拥有对自己婚姻的决定权，风光的将母亲娶了回来。”
“你看，这样的爱，会让人成为更好的自己，不是吗？”
少年听的一愣一愣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原来伉俪情深的国王与王后，当年还有一段这样的往事吗？
夜梦漓摸了摸下巴，心中长叹一声。
确实啊，假如有一天因为自己得了绝症，至亲就变成了一个罔顾人命的疯子，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哪怕知道这一切的错不能算在自己身上，自己恐怕也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吧。
果然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小少年。
……只是渐渐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了。
夜梦漓垂下眼帘，不再看眼前的玻璃罐。
其实自己陷入了和洛淓一样的糟糕境地，不是吗？
那条小人鱼，至今也没有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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