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跪在池渊身前磕了一个头:“大人,我和思危知道大人是举世君子,大人的恩德我们不敢相忘,即便大人是去刀山火海,我和思危也绝不退缩。”
池渊只是笑笑:“我对不住的人太多,今生已无力偿还,只有一个贪念:我走以后,务必将我埋在家妻身侧。”
思危接住他无力垂下的手臂,默不作声,慢慢将池渊背在背上,一步步走出地牢,没有回头。居安对乾云说道:“仙师,带他们回家吧。”
他低头看向无月,低声说道:“抱歉。”
无月抱着仲离起身,乾云组织那些百姓走出地牢。地牢中不辨日月,恍惚间竟然已是破晓,无月喃喃道:“破晓篙师报放船,今朝不似昨朝寒。”
怀中仲离的身体在阳光照耀在上面的时候,渐渐化作虚影,无月抓了几下,什么也没抓住。
乾云走在最后,浅浅为被献祭的百姓包扎好,目送他们回城。乾云揽住无月的肩头,很害怕无月也像仲离一样突然消散。
身后突然传来一股糊味,二人回身,只见火光伴着浓烟滚滚,渐渐吞没了地牢,居安的身影一直都没有出现。
或许在池渊死的那一刻,他和思危就完成了最后的诺言,士为知己者死,钟子期已死,伯牙何复鼓琴?
“无忧城不是我的家,寨子也早就没有了,乾云,我们回南山吧。”
“好!”乾云珍惜地拉起她的手:“只要你还愿意留下,去哪里都好。”
他们一起坐上马车,沿途的风景和无月记忆里的已经有了出入,她靠在乾云怀里,轻声说:“前面有个成衣铺子,咱们进去看看吧。你的衣服脏了。”
“无妨,我不在乎。”
“我在乎,我想看看你穿红色喜服的样子。”无月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说道。
乾云愣住,“阿绵,你的意思是...”
无月笑了,乾云激动地握住她的双手,跪在她面前,脑袋伏在她的膝上问道:“你真的...还愿意嫁给我?”
“我早说过,我不恨你了,傻瓜。”
“我不敢信,我犯下这么大的罪过,我甚至...害死了你,像我这样的罪人怎么敢再奢求你原谅我...甚至嫁给我?哪怕你怨我、怪我,我都甘之如饴,我只希望你不要离开我,让我就这么感受着你在我身边。”
无月浅笑:“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那就永远不要放心!”乾云抬起头仰视着她,微抿嘴角,仿佛最虔诚的信徒仰望他的圣女:“只要别让我再看不到你...”
无月怜爱地捧起他的脸,没有说话。
这是一间很小的成衣铺子,里面只有一个打盹的中年男人。无月走进门,敲敲桌子:“掌柜的?”
男人吓了一跳,眨眨眼,脸上立刻堆满了笑意:“贵客贵客,有失远迎,可随便瞧瞧,我这铺面虽小,用工却精,都是内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我们想看看喜服,时间有些仓促,不必十分合体,只要能大概穿得进去就好。”
掌柜的左右打量二人几眼,无月含笑晏晏、满心欢喜,身后这白衣男子倒浑身泥泞、失魂落魄,这人长得怪模怪样,眼上还遮着,一定是利用了姑娘家的恻隐之心才哄得人家跟他远走高飞。
唉,这些女儿家就是心软,看到一个可怜男人,人家甜言蜜语几句,她们就情愿付出一生去应承,掌柜的对此感到可惜,对乾云这种人更是鄙夷。
话虽如此,生意还是要做,掌柜的翻出压箱底的一套喜服:“喜服这东西都是量身定制,再有就是女儿家自己缝制,所以铺里不多,内人只做了这么一套,二位若是不嫌弃,可以去试试。”
无月点点头,拿着衣服上到二楼的雅阁,不多时,她身穿喜服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身上绣着的合欢花随她一走一动,她问道:“好看吗?”
掌柜的看看乾云,他遮着布条是个盲人,看得出什么好不好看,于是代替乾云回答道:“姑娘真是天姿国色!内人做的这件喜服,穿在姑娘身上才显得如此美丽啊!”
乾云解下布条,不知是阳光还是什么,他的双目流泪不止,良久,他缓缓走向无月,颤抖着抬起手,直到触碰到她的衣衫,才恍如梦醒:“好看...真好看。以前,我还没来得及 想你穿着嫁衣的模样,咱们就走散了。能有今天,我死而无憾了。”
掌柜的纳闷,这小子眼睛没瞎遮什么布?看他如此动容,难道真的是两情相悦?掌柜的问道:“公子,你不试试?”
无月说道:“去吧,咱们换好衣服就回南山。”
乾云点头应道:“好。”
不多时乾云换好衣服,二人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无月向掌柜的道谢,乾云付了钱,掌柜的由衷说了句:“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南山的小屋已经荒废了,无月和乾云打扫耕耘,好歹在落日前收拾出来一个大概。二人无父无母,对着天地拜过,便算成亲了。
并排躺在屋顶上,乾云不可抑制地想到那年初识的夜晚,好像他们没有中间的那些年,好像布都和仲离还在屋里呼呼大睡,他揽住无月,无月轻靠在他怀中。
“乾云,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再来找我,如果你放弃自己,急匆匆就来找我,我会生气,再也不理你。”
乾云听到这话,心里一阵悲怆,又充满对无边孤单寂寥的恐惧:“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
无月握住他的手:“时间很不公平,活着的人无论如何,总还有机会改变,而死了的人再不甘心,也只能被留在过去。乾云,你还活着,活着的人才有机会改正错误,如果你心疼我,就活下去。”
乾云含泪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满含眷恋地看着她:“好,为了我的妻子,我会活下去。”
月儿清,风儿动,她的身体逐渐消散,寂静的夜里,天地之间仿佛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世上千人万人,再没有一个能给他半分宽慰。
无忧城里——
张家媳妇得了怪病,浑身无力、咳嗽不止,小张害怕妻子得了肺痨连累孩子,又舍不得妻子病着,请了好些大夫,但这药喝下一副又一副,张家媳妇的病却没有丝毫好转。
张大妈感慨:“若是仙师还在,咱家媳妇这病早好了。”小张是个货郎,前几年一直走南闯北,去年他娘要给他娶媳妇他才回了无忧城,不曾见过传闻中的乾云仙师。
小张问道:“听他们说仙师现在就在南山上,咱们要不去找他试试?”
张大妈点头:“死马当活马医吧,仙师就算闭关,咱们多求求便是。你去把我藏着的那几个鸡蛋拿出来,给仙师一并送去。”
小张忙应下,几人收拾一番,小张雇了个马车,带着媳妇一起去南山寻乾云。
南山的路又窄又陡,车夫说什么也不肯上去,小张只能背着媳妇爬上山。等到好不容易看到山上的小院,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他媳妇心疼地给他擦擦汗:“为了我的病,家里花了不少钱,娘今天把她最宝贝的这几个鸡蛋都带出来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咱们还有二狗要养活,今日仙师若是也没办法,你就不要背我下去了,给我寻个僻静地方让我自生自灭吧!”
小张听了媳妇的话,脸一耷拉:“不许你说这些丧气话!仙师一定有办法!”
二人走近了发现,院落里有几个药架子,一个满头白发眼上遮布的人正在忙活,小张想这一定就是老娘说过的仙师了,没想到仙师这个年纪还腰板笔直,想来真有本事。
他试探问道:“可是乾云仙师?”
乾云闻声愣了愣,回身问道:“在下早不是什么仙师了,只是一个乡野郎中,请问阁下是?”
小张急忙道:“求您救救我媳妇,我们一路从无忧城过来,城里的大夫我们都瞧遍了,我媳妇眼看着一天天病重下去,我们也是没法子,只能来求您,家中还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实在离不开娘啊!”
乾云点头:“别急,先进来吧。”
小张从南山回来没几天,他媳妇的病就好了七七八八,受乾云叮嘱,小张不再提什么仙师,只说南山上有个白发神医,神医没收银两,只让他帮着种种菜。
自此周围的这几个城镇的人只要有什么疑难杂症,都去南山拜访神医,神医也从不收钱,只要他们帮着干一些杂活。
燕岭原本不信这些传闻,可江笛来找她的时候不小心折断了腿,眼下他们就在南山,她看着江笛疼得满头大汗,心疼得没办法,只能说:“你等等我,我去找那个神医,求他治好你。”
江笛摇摇头:“你快走吧,阿岭,一会你父亲就带人找过来了,你不是说过,想要自由自在地翱翔吗?若是你不想嫁人,就快走,我没事。”
燕岭双眼含泪:“不许说胡话,你来抢亲,难道不是因为要娶我?搅合了人家的喜宴又让人走,你竟是个负心汉,不许你多说,老老实实在这等着我。”
江笛疼得说不出话,燕岭深深看了他一眼就钻出藏身的山洞,她捡了根木头做手杖,循着一个方向开始找。
走到日落西山的时分,终于瞧见一个院落,里面还有人在收拾草药,她观察了一会,没瞧见白头发的人,几经挣扎,还是上前问道:“这位大哥,你可知道白头神医在哪?”
收拾草药的汉子很是热情:“正是此处,妹子,神医就在屋里,你进去便是。”
燕岭点点头,踟蹰着推开门,里面果然坐着一个白发男子,他双眼遮布,摩挲着一本奇怪的书。
“打扰神医了,我...夫君不小心跌断了腿,动弹不得,早就听闻南山上有个神医,只能来此求助。”
乾云闻声,点点头:“拿上那边的东西,我这就与你前去。”
燕岭没想到神医这么好说话,全然没有画本子里那些古怪神医的脾气,她忙不迭拿好药箱,想要搀扶神医,乾云摆手:“不必,夜间我尚能视物。”
燕岭点头,在前面带路,循着自己留下的标记一路走到山洞,“就是这里!”
二人弯腰走进山洞,燕岭喊道:“江笛!江笛!”
无人回应,燕岭的心沉了下去,带着哭腔慌忙向前跑去,发现江笛已经靠着山洞昏了过去。乾云按住燕岭:“不要慌,把他的裤腿剪开,用这个小心擦干血迹,我先把他的腿复位。”
费了好大劲将江笛带回乾云的小屋,等到江笛醒过来也是一番道谢,二人在山上养腿伤,燕岭就帮着乾云种菜晒药。
小半个月过去,燕岭二人也和乾云熟识不少,她和江笛虽以夫妻相称,却并未有逾矩的行为。得知乾云有一个妻子,燕岭来了兴致,好奇道:“乾云哥,怎么不见嫂嫂?”
乾云回道:“内人已经过世了。”
燕岭看了看江笛,江笛瞪她一眼,燕岭瘪嘴道:“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我很高兴能再与人谈起她。”他笑了笑,燕岭和江笛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他低头说道:“我很想念她,能和你们说说也好。”
燕岭急忙道:“嫂嫂一定是个很美很好的女子。”
乾云点头:“此言不差。她最是善良宽和,少时也和你一样古灵精怪,她还有个弟弟,若是还活着,说不定能考个举人。每日来看病的人很多,大事小情我都会一一写在信中,等到祭日我都一并到她坟前烧掉,这样总还有个盼头,仿佛她只是出了远门。”
燕岭心头酸涩,“我想嫂嫂一定能收到。”
“她应该也想听我絮叨,我在这里问诊,就是她临走之前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我多治好一个人,就少一分罪孽,就能早一天见到她。”乾云喃喃自语。
等他出了门,燕岭问江笛:“乾云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笛摇摇头:“我想应该是他和他夫人的过去吧,乾云哥很想念他的妻子,我想有一天他会去找她的。”
燕岭捂住嘴巴,又小声说:“那不就是...殉情?”
江笛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你死了,我也会心痛地不想活在这个世上的。”
燕岭撇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不想看到你跟着我一起死掉,三年两年你或许忘不了我,提起我就会心痛,可是十年八年过去,你提起我就只剩下感慨,伤心也伤心不起来了,等到那时候,你总会向前走的,我怎么能明知有那么一天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你跟我一起死呢?所以你应该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活着。”
江笛笑了:“你倒是很有自己的逻辑。”
燕岭不服气:“女子都会这么想的,你们男子都是傻瓜,怎么会懂我们呢?”
二人吵吵闹闹,乾云站在屋外,站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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