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纱厂后墙外,是一片比槐树胡同更破败、更拥挤的窝棚区。污水横流,垃圾遍地,低矮的窝棚如同腐朽的蘑菇,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赵伯带着苏弥和小桃,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狭窄肮脏的巷道里。两边窝棚里,不时有麻木或好奇的目光探出来,落在苏弥虽然穿着朴素,却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清冷身影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在一间低矮得几乎要趴在地上的窝棚前,赵伯停了下来。窝棚用破油毡、烂木板和泥巴糊成,门是一块千疮百孔的草帘子。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和孩童微弱的哭声。
赵伯掀开草帘。一股混杂着血腥、草药和污浊体味的恶臭扑面而来。小桃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苏弥眉头微蹙,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弯腰走了进去。
窝棚里昏暗得几乎看不清东西。只有角落里一堆快要熄灭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和红光。借着这点光,可以看到地上铺着薄薄的、脏污的稻草。
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蜷缩在稻草上,身上盖着几件破烂不堪的棉絮,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青紫色的鞭痕,有些伤口还在渗着脓血。
她脸色灰败,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一个约莫四五岁、同样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趴在她身边,小声地啜泣着,用脏兮兮的小手去摸妇人滚烫的额头。
这就是王秀兰。与记忆中那个怯生生帮忙捡书的模糊身影,只剩下同样枯瘦的轮廓。
窝棚里还有一个更老些的妇人,大概是王秀兰的婆婆,正佝偻着背,用一个破瓦罐熬着黑乎乎的药汁,脸上是绝望的麻木。
看到赵伯带着两个明显不是这里人的女子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挡在儿媳和孙女身前,声音沙哑而警惕:
“你们…你们是谁?来干什么?”
“阿婆,别怕。”赵伯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解释,
“这是我家小姐,听说秀兰妹子病了,特意来看看。”
“看?”老妇人脸上露出惨笑,眼泪混着脸上的煤灰流下来,
“看有什么用?命贱…熬不过去了…厂里不给钱…药都抓不起……”
她看着瓦罐里那点可怜的、根本不对症的草药,绝望地摇头。
苏弥的目光掠过王秀兰身上可怖的鞭伤,落在她灰败的脸上和高烧带来的不正常红晕上。她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污秽,伸出两指搭在王秀兰枯瘦的手腕上。
脉搏微弱而混乱,时快时慢。她掀开一点破棉絮,查看了一下几处最深的伤口,脓血黏连,边缘红肿发烫,显然已经感染。
“伤口感染,引发高热,肺部也有杂音,怕是寒气入肺引发了炎症。”
苏弥的声音清冷地响起,带着一种医者般的冷静判断,
“再拖下去,神仙难救。”
老妇人一听神仙难救,顿时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小女孩也被吓得放声大哭。
苏弥站起身,对身后的小桃道:
“把衣服放下。”
又看向赵伯,语速清晰地吩咐:
“立刻去租界,找一家可靠的西药房。买盘尼西林注射剂,要足量。再买消毒酒精、纱布、退烧药、消炎药。告诉他们,是急症,感染高热。钱,从刚存进去的‘知微’账户支取。要快!”
盘尼西林?西药?老妇人和赵伯都愣住了。那东西金贵得很!是洋人用的!他们这种人家,想都不敢想!
“小姐!那…那得多少钱啊!”赵伯急了。
“救人要紧。”苏弥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千钧之力,“快去!”
赵伯看着苏弥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看地上气息奄奄的王秀兰,一咬牙:“是!”转身再次冲进了寒风中。
苏弥转向那哭泣的老妇人:
“阿婆,有干净的水吗?烧开。再找块最干净的布,撕成条,煮沸消毒。”
老妇人被苏弥身上那股无形的镇定气场慑住,哭声噎在喉咙里,下意识地点头,手忙脚乱地去弄水烧火。
小桃连忙将带来的那件厚实崭新的靛蓝棉裙轻轻盖在王秀兰身上。温暖的、带着皂角清香的厚棉布,隔绝了部分寒意。
苏弥则走到那堆炭火旁,借着火光,从随身带来的一个小布包里,拿出几片干净的布和一小瓶赵伯之前买来备用的烧酒。
她将烧酒倒在布上,开始仔细地、尽可能地清理王秀兰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脓血。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因为伤口黏连而显得有些用力,但极其专注和高效。王秀兰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小桃在一旁看着,看着小姐那双本该拨弄算盘珠的手,此刻沾满污血和脓液,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昏红的火光映着小姐沉静的侧脸,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混着窝棚里的污浊空气,却无端让那张脸透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悲悯而强大的光芒。
小桃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狠狠攥紧了。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窝棚外寒风呼啸,窝棚内只有炭火的噼啪声、王秀兰痛苦的呻吟和小女孩压抑的啜泣。
老妇人将煮沸的水和煮过的布条端过来,看着苏弥一丝不苟地处理伤口,浑浊的眼中第一次燃起微弱的希望。
终于,草帘再次被猛地掀开!赵伯带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印着洋文商标的纸盒和一个布袋,气喘吁吁:
“小姐!买…买到了!盘尼西林!还有药!”
苏弥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她接过纸盒,动作利落地打开,里面是几支密封的玻璃小瓶和一次性注射器。
她拿起一支药瓶,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标签和刻度,又拿起注射器,手法极其生疏,却带着一种强大的学习本能和绝对的冷静,按照说明书上的指示,抽取药液,排空空气。
“按住她。”苏弥对赵伯和小桃示意。
赵伯连忙上前按住王秀兰的肩膀,小桃按住她的腿。苏弥撩开王秀兰手臂上单薄的破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她找到静脉的位置,消毒,然后,在几人屏息的注视下,将冰凉的针头,稳稳地刺入了那青色的血管!
药液缓缓推入。
一针。等待片刻。观察反应。
第二针。第三针。
苏弥的动作从生涩到流畅。注射完毕,她又将退烧药片碾碎,混着温水,小心地撬开王秀兰紧闭的牙关,一点点灌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苏弥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站起身,将剩下的药物和注射器交给老妇人,声音依旧平静:
“盘尼西林每隔六个小时注射一次,剂量按我写给你的纸条。退烧药按时喂。伤口每天用酒精消毒,换干净布条。注意保暖。”
她飞快地在赵伯找来的半张破纸上写下简单的用药说明。
老妇人颤抖着接过那救命的药物和纸条,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苏弥砰砰磕头:
“恩人!活菩萨!谢谢恩人!谢谢恩人救我家秀兰的命啊!”
苏弥侧身避开,没有受她的礼,只是淡淡道:
“能不能活,看她自己的命数。药按时用。”
她看了一眼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的王秀兰,又看了看那个蜷缩在母亲身边、睁着大眼睛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小女孩。
“给她弄点吃的。”苏弥对小桃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弯腰走出了低矮的窝棚。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吹散了窝棚里污浊的空气,也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
小桃连忙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两个还温热的杂粮馒头,塞到小女孩手里。小女孩饿极了,抓着馒头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苏弥站在窝棚外肮脏的雪地里,看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缩影的贫民窟。远处,永丰纱厂那高耸的烟囱如同巨大的墓碑,正喷吐着滚滚黑烟。冰冷的雪粒打在她脸上。
她的眼神,比这寒风更冷,比那黑烟更深沉。救一个王秀兰,改变不了这片泥沼。但啟明的火种,需要第一个真正被点燃的薪柴。
“赵伯,”苏弥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清晰而冰冷,
“明天一早,你亲自去永丰纱厂门口。告诉那些下工的女工,啟明女塾,教识字,教算账,教能让自己活得像个人的本事。束脩,一文钱。来的第一个月,管一顿午饭,发一套厚棉衣。”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绝望的土地,一字一句,如同宣判:
“就从那个工头用皮带抽人的地方开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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