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庭中枝桠横逸的金桂开了满树,馥郁的甜香打着转儿地四处飘荡。
程汝明深色培罗蒙西服风衣也沾了满襟的桂香,这让他原本冷着的一张脸上也隐约显出一二分温柔的错觉。他立在秋风里,等司机把汽车开近。
上了车,关上车门,那馥郁惹人的桂香被隔绝在外,男人的一张脸上锋利的线条便愈发清晰。
“去百乐门。”程汝明闭了闭眼,朝司机道。
今日中秋,程公馆例行宴客。名义上虽说只是家宴,但迎来送往,也有不少政商名流。
偏偏少了个人。
月亮都挂上天了,程家二少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老太太发了话,说今儿是中秋,让程汝明必逮了人回来。“人都不齐,还过什么团圆节。”
大少爷程汝明忙于和洋人做生意,整日见不到人;二少爷程汝新忙着沾花惹草、喝酒赌牌,也是一日日不着家。
汽车很快开到了百乐门。
“人要是不在,就再去一趟福煦路。”
“二少上一回输掉不少,怕是不会再去了。”司机小心翼翼地开口。
“但愿如此。”
提到赌牌,程汝明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双纤长如玉的手来。
那双手在牌桌上灵巧翻飞,只一会儿工夫就赢了不少筹码。头顶精致的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晕,与那乌木牌桌一块儿,衬得那双手更加莹润如玉。
可真不像一个男人的手。
程汝明初见宋时安,就是在福煦路赌场,隔着牌桌和袅袅的烟雾。程汝明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干脆摁灭了手里的雪茄。
被人盯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的青年依旧面不改色,推到一排细腻的骨质筹码,十分从容。
“又是你赢钱。”众人起哄。
“年轻的时候放浪形骸玩得多,让程先生见笑了。”
青年并不管周围的人怎么叫,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直直望过来,朝程汝明笑着,那张清俊的脸一下子生动起来,甚至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妩媚。
可是眨眼的工夫,这种妩媚就消失了,无影无踪。
青年一张脸上,端得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程汝明想,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和眼前这人厮混,怕是连底裤都要赔光。
忽然地,衣襟上残留的一缕桂香散开,虽然幽微难觉,却让人恍了神。
进了百乐门,台上正中央,青年搂着两个舞女醉醺醺地唱歌。
果然,人在这里。
“诸位给程某一个薄面,今日所有的酒水都由程某买单。”
打发走了众人,嘈杂热闹的歌舞厅立即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两个被程汝新搂着的舞女此时也十分识趣地去了后台,带起一阵甜腻的香风。
“你把她们都叫回来!人都走了,谁来陪本少爷?”程汝新醉得眼睛都快睁不开,斜斜地倚在座上。
“你喝醉了。”
“我没醉!再喝啊……”
“今日家宴,你得回去。”程汝明不想和醉鬼多废话,直接让司机把人拖走。
“我不回去!我……我这还约了个兄弟呢……宋兄!不用管他!我们接着喝~”
这时候,程汝明才看到,这歌舞厅里还坐着一个人,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素雅却有些和纸醉金迷的歌舞厅格格不入。
是宋时安。
“程先生。”
迎上程汝明的目光,青年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大方开口,仿佛和程汝新在这儿花天酒地的狐朋狗友不是他一般。
程汝明没有接话,而是转向一旁的醉鬼程汝新:“怎么?出来喝个花酒还要带上个大夫?怕喝高了要找人醒酒?”
程汝明调查过,宋时安是仁安街回春堂的坐诊大夫。
听他这样夹枪带帮的呛人,宋时安也不恼,还真就开了个方子递过来,说是可以去回春堂抓药。“喝醉的人总是不好受的,时安也不忍心。”
“时安?哪个安?”程汝明问。
“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程汝明没想到宋时安会说这一句。
“宋大夫好学问。”
“程先生谬赞。”
看着司机把程汝新扶进汽车,程汝明问一旁的宋时安:“宋大夫住哪儿?我送送。”
“去回春堂吧,正好给汝新抓点醒酒的药带回去。”宋时安并不正面回答程汝明的问题。
汝新汝新,叫得可真亲切。
程汝明看了一眼宋时安,汽车还就真就开去了回春堂。
宋时安也还就真抓了药,包好递给程汝明。
他就这样站着,背后是回春堂的药柜,长身玉立,一双眼里含着春风秋月。果然大夫还是和医馆最相宜。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个美人。
程汝明得承认,百乐门的舞女无论身段和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可是和眼前这位宋大夫比,却还是差了点气韵。要是这人不当大夫了,也会有人上赶着捧。
可一想到这上赶着的人里面就有自家那个二傻子,程汝明心里就不舒服了。看着别人被忽悠没事,他甚至可以坐下来看会戏,但是事情要是轮到自家头上,就不妙了。
他决定要给这个小大夫一点教训。
“祖母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若是宋大夫得空,可否来一趟程公馆?”
“能给程老夫人诊治,是时安的荣幸。必定明日登门。”青年一张如玉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
“对了,今日是中秋,是应该吃月饼的。”宋时安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提油纸包,递给程汝明。
是回春堂的药膳月饼,很受推崇,不少人还排队来回春堂买。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其实程汝明倒也不是真缺一口月饼吃,有人为了巴结他,还送了鲍参鱼翅馅料甚至金银馅料的月饼。可也不知怎地,看着眼前人一双眼睛,他竟也真的接了过来。
“明日我来接宋大夫。”程汝明说。
*
天上一轮冷月照着第九胡同的墙根,透出一点惨淡凄清。
春杏和小石头两个就蹲在这墙根下,一边掰着指头一边时不时伸头望向胡同口。
“今天是中秋,阿姐会回来的。”
“用你说,肯定回来。”
“月亮已经上了桂树梢,我去把姆妈做的菜放到锅里热一热。你眼睛再放亮些。”春杏嘱咐了一句转身进了一道小门。
小石头则三两下翻上墙头,坐了下来,一面折了两枝桂花放进嘴里嚼,一面四处张望。
距离这里隔着一条街的程公馆此刻正张灯结彩、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小石头嚼着嘴里的桂花,心想:我从前也是住在那里的,可惜现在那地方换了人住,早就不姓宋了。
正百无聊赖间,小石头瞥见了胡同口出现的人影,立即欢欣雀跃,跳下土墙朝来人飞奔过去。
“阿姐阿姐,你可算回来了!”
“都说了,在外面要叫我大哥。”
来人一身月白长衫,戴了顶绅士礼帽,拎着一只牛皮的手提箱,铜黄色的锁扣在月光下闪着微光,显然一身男子装扮,一开口却是女音。
这语调虽然经过刻意压低,仍不自觉带了一份柔和,温暖中添了两分久经人事的沉稳。
“怎么在外面站着吹风?又没吃饭?”
“今天是中秋,一定要一家人团聚,一起吃饭的。”小石头仰着颗圆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人小,语气却认真。
“好,我带了南街的酥饼和奶糖,待会儿一块吃。”
一大一小说话间进了门,就看见春杏已经将饭菜摆在院中央的石桌上。
今天过节,家里两三个仆人都早早被放回去。吴家姆妈是宋时安请来做饭的,饭做好了,她也便告退回家。于是热菜的活就落到了春杏头上。
本不甚大的院子里一下子只三个宋家人。
团圆饭前是例行的拜月祭祖。
“宋家如今虽说只有我们三个了,却也要好好地活,重振家业。”
宋时安带着两小只,朝着先人灵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小石头今年九岁,上初小,学的是些基础的识字算术;九岁半的春杏更聪慧,跳了一级,已经念了高小,接触了国文地理历史。
“我要学好算术。将来也能打算盘做生意赚大钱。”小石头说。
“嚯,志气不小,还要赚大钱。”宋时安摸摸小石头的小脑袋,笑了。
“咱能帮阿姐守着仁安街的回春堂就不错了。还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不成?”春杏瞪了一眼小石头,大了半岁就是不一样些,颇有点做家长的模样。
小石头对这个只比自己大半岁的堂姐显然不十分服气,他道:“我瞧着程家不就是做生意的么?程汝明还是大商会里头的会长。而且咱家从前也是做生意的。我重拾家业有什么错?”
眼见着两个小人儿又要拌嘴,宋时安拿出了酥饼和奶糖,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春杏和小石头还小,倒不指望他们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饭毕,宋时安考较了一番两人的功课,都还算不错。天色也不早了,于是她赶紧打发两小只去睡觉。
“再不睡怕是要长出两只乌青眼,第二天又要头疼。”
两个小人很听宋时安的话,闹了这半天也的确困了,于是都乖乖回了屋。
宋时安虽劝了他们睡觉,自己却去了书房,点灯熬油,翻了一夜的书,写了一夜的字。
小石头说的不错:
做生意,赚大钱。
宋时安知道程家的门路不好走,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眼下既然有能走捷径的门路,她自然要好好把握住。尤其是像程家这样的大树,可遇不可求。
其实相比于让人捉摸不透的程汝明,她倒是更愿意和二少爷程汝新一块儿混,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哄得人高兴。
程汝明么,未免有点太难哄了。
【小剧场】
程汝明:老婆我不难哄,一点都不。
程汝新:是谁呀,几块小月饼就被钓了。
程汝明:月饼是给你的吗你就吃?
程汝新:救命啊!我哥要杀我!
开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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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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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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