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街道,安福路。上海这种东部城市的午夜,激情暗涌,但道路总是静的。
市面上巴茜买得起的丝袜,都不够漂亮。所以她不穿。她宁愿让肌肤和台风贝嘉碧直接对话。台风贝嘉碧,不解风情,鞭打她的小腿,皮开肉绽。
不由自主,她打了个寒颤。
可那书是要护着的。她把《夜色温柔》紧紧护在怀里。雨落在她头顶。
呼啸而过的红色跑车,溅了她一身水。前头明明是红灯。
轮胎划过街道的声音,像爵士时代舞会上那些过火的演奏。
如果车是有性格的,下一辆驶过的黑色油车,则沉稳得多。
“上来吗?”车窗摇下,是李鹿。
午夜,一个刚认识的男人,会带自己去哪里呢?
迟疑。这雨容不得迟疑。
刘海挂着几滴雨,巴茜一股脑儿陷进了这辆黑夜般的车。
雨落在车顶,仿佛中世纪的铁匠正倚着巴茜的脑袋敲打铁砧。
她将将坐定,窗外的一颗小树便哗地倒下来,砸在她刚才伫立的面包店门口。她的影子甚至来不及逃跑。
她的膝盖紧紧地靠在一处,墨色的长衣盖住一半的手背,活像钢琴的键。她的脸色苍白清淡,似抽干了魂的苹果,她沉沉的双眼躲着李鹿,如同躲着什么魑魅,又像圣母玛丽亚躲着上帝的那一夜。
即使这意味着一场伟大的结合,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女人来说,也难以瞬间接受。
是的,和这样的男人,仅仅是同坐一辆车,也足够让巴茜浮想万千,在一瞬间过完了一生。
抬眼,李鹿果然盯着她。微笑着盯着她的鼻子。
她的鼻头是圆的,她相信这种孩子气的长相能保护自己。
“擦一擦。”李鹿递过一张柔软的靛色真丝手绢,“雨水。”
“谢谢。”巴茜飞快地接过,生怕手指触到他。
“你不像上海人。听口音,像是——”李鹿不经意
李鹿的这种傲慢,倒让巴茜放下心来。“怎么了?我是乡下人。”
“你没有什么口音,听不出来哪里人。”李鹿找补着。
“我是哪里人很要紧吗?”
“我只是对口音很敏感。”
“那你呢?普陀人?闸北人?哦,现在是静安了。”
“火星人。”李鹿答。
“你好老土!”
“哪有?!我今天,嗯,昨天才过26岁生日。”李鹿看了一眼手表,活泼起来。
那是一块很旧的劳力士。这些牌子,也是巴茜来上海实习才开始慢慢认识的。与温子晨手上的那块不同,躺在李鹿手腕上的那块,有三块表盘,像一件完美打磨的武器。盘的银色光芒在灯下微微晃动,计时码表的三个小表盘宛如飞驰的车轮,带着某种紧迫感。表圈上细密的刻度早已被时光磨出了隐约的钝感,但依然保持精准无比的数字刻痕。也许就像他的生命,全力以赴,精确到秒,不能出错。而那轻微的磨损,昭示着,在永无止境的奔跑中,总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破绽。
“好老。”
“老吗?”
“火星人带我去哪里?”
“种满悬铃木的地方。”
安福路的香樟叶在狂风中翻飞,直到枝干与风雨的搏斗以失败告终。行至延安西路,竟大多是悬铃木了。悬铃木同样在暴雨中摇曳,却因枝干茁壮、依旧挺立,它们的根深深地扎在上海的土地上,就像这座城市一样,无论风雨如何肆虐,都不会轻易屈服。
车在延安西路的雨中骤停了下来,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真是对不住,车似乎出了点小状况,你们可能得步行一段了。”
巴茜正准备解开安全带,李鹿却抬手示意她:“别动,外面冷。”
李鹿推开车门,步入雨中,雨水顺着他深蓝色的大衣滑落。他绕到车前,俯身打开引擎盖,指尖灵巧地穿梭在复杂的机械之中,他的目光专注冷静、动作精准利落,仿佛他与车是心照不宣的至交好友。
不到两分钟。他轻轻地合上引擎盖。他侧身看向司机,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试试发动机。”
引擎轰然启动,沉寂的夜空中骤然响起车的低鸣声。巴茜从车窗里探出头,满脸惊讶:“你怎么做到的?”
李鹿绕到她身边,打开车门,微微倾身,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刚到法国时,我开雇主的车出过事故。赔不起维修费,只能自学修车。”
他直起身,随手关上车门,温暖的目光落在巴茜脸上,嘴角弯起一个弧度:“现在看来,那些日子还挺值的。”
“那些日子教会了你在暴雨中不送女人回家,而是把她们带回酒店吗?”
“雨要停了,不如我们下车走走。”
雨其实未停,话音也未落,但李鹿已站在路灯下,仰头望着那参天的悬铃木。
巴茜缓缓地跟了去。
风雨几乎吞没了延安西路的夜晚,风卷起梧桐树厚实的叶子,发出窸窣的低语。
雨点细密,李鹿的声音在雨声中低沉而清晰:“有人说它是‘长命树’。”
巴茜抬眼望去,风亦起了,梧桐树的枝叶摇曳风中,仿佛风雨也奈何不了它们。雨水顺着枝干滑落,断断续续打乱叶子的呼吸。她轻声问:“长命,是因为它们活得久么?”
李鹿笑了笑,望着树影中的斑驳:“不止是久,梧桐有时候会等。”
“等什么?”
无话。
雨水顺着两人的衣角滴落在地,汇成小小的涟漪。他指了指前方的一条小路:“我们到那边去走走。”梧桐树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像一幅巨大的剪影画。巴茜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迈步走过去,她便缓缓跟在后面。风夹着雨水从两人之间穿过,却无法冲散某种空气。
“好冷。”
李鹿将风衣脱下,巴茜轻摇了两下头。
“那你要去换件衣服吗?”
“嗯。”
李鹿的临时住处隐藏在梧桐树的浓荫深处,在黑暗中像一艘搁浅的古船,寂静而神秘。巴茜跟着Louis穿过低垂的树枝,脚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回响。风将雨丝卷进巷子,打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寒意。洋房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灰色的砖墙与深红的木窗像夜色里睁开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到了。”李鹿低声说道,推开了花园的木门,发出一声老旧的咯吱声。门后是一条昏暗的石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木头气息,混杂着植物**的幽微味道。房壁上的灯泡光线昏黄,像困倦的萤火虫,只能勉强照亮眼前的几步路。巴茜裹紧了她的外套,低头看着脚下,却感觉好像踩在某种不知名的深渊。
“放心。”李鹿在前方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像一张诱人的网,将她一点点拖向更深的黑暗。
“我又没有担心什么。”巴茜掩饰着。
他推开房门,屋内的灯光亮起,瞬间驱散了阴影。巴茜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眼前的房间竟然意外地简洁明亮。
木质地板被擦得光洁如镜,深绿色的沙发和白色的窗帘形成了柔和的对比。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了书本与装饰物,而角落里一架老式留声机静静地矗立着,仿佛等待着某一刻被唤醒。她的目光扫过房间的细节,却停留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桌角处放着一支未熄的蜡烛,蜡油淌下,凝结成奇异的形状,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留下的痕迹。
巴茜转头看向李鹿。他正站在窗边,拉开窗帘,让雨夜的景象映入房内。灯光落在他的肩上,模糊了他的轮廓,却让他看起来更像是这栋洋房的某种守护者,或者——某种诱惑她靠近的危险存在。
“你可以去二楼房间换衣服。洗澡也可以。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
语罢,李鹿打开一楼的玻璃门,烟从他的指间逸出来,越来越远。
巴茜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台阶的木质纹理在脚下微微弹动,每一步都像在提醒她正在走进一片危险的领域。巴茜用指尖轻轻触碰墙壁,粗糙的质感传递到手心,让她更感真实,却也更心慌。楼道里有风声,像是谁在低语,模糊得无法分辨,但它们绕在她耳边,催促着她快些离开。
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某种古老的乐器。二楼到了。墙上的壁灯投下昏黄的光影,将她的身影拉长又压缩。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深褐色的木门,门把手的黄铜表面因经年累月的触碰而微微发亮。
巴茜推开门,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高高的天花板,吊灯上垂下的水晶坠子在光线中微微摇曳,捕捉风的密语。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古旧的香味——木头、烟草和一丝隐约的薰衣草香。
一张铺着暗绿色天鹅绒床罩的法式床占据了房间的中心,床头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靠墙是一排高大的书架,书架上不仅有厚厚的法文书籍,还摆放着几件老式地球仪和瓷器。窗边放着一张小圆桌,上面有一只细颈的花瓶,插着几支早已干枯的玫瑰,花瓣暗红,不知被忘了多久。
衣柜位于房间的右侧,柜门半掩着,露出里面整齐悬挂的衣物。巴茜走过去,轻轻拉开柜门,一阵淡淡的木头清香扑面而来。她的指尖滑过衣柜里那些柔软的布料,感受到它们的质地,
最后却取下一件粗糙的米白色棉麻上衣,再挑了一条宽松的裤子。巴茜将衣物抱在怀里,转身却见到了李鹿。
“你怎么?”
这是他的房间,他在这里,理所当然。
他正将雨水擦去,窗外的梧桐树影映在他的脸上,像一幅笔触凌乱的素描。
巴茜将衣物抱紧些,走向浴室的方向。李鹿瞧了她一眼,把烟叼在嘴里,脱下了衬衫。
她从浴室回到房间时,李鹿已不在了。
巴茜裹在李鹿的棉麻睡衣里,像是一枚被风卷来的羽毛,轻轻落在床的边角。床柜上是一杯热茶,蒸汽绕着她的脸颊升腾,像一层纱,遮住了她的神情。
静默使人不安。
李鹿的手表躺在茶旁。表带松松地环着,表盘正面向下,露出背面的刻字:“Vaincre avec le C?ur”。
巴茜想搜索它的意思,手机全完全死透了。
她的目光扫过枕头,顿时停住了呼吸。那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根长发,乌黑发亮,在灯光下显得柔顺而冷静。巴茜僵住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手表,表带的金属扣刺进掌心,却没有带来疼痛,只是加深了她的恍惚。
她站在原地,眼睛盯着那根头发,像是在试图拼凑什么线索。她本能地伸手去拈起,却在指尖触碰到它的瞬间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根发丝会灼伤她的皮肤。
巴茜是个多情的人,也许是从前见得太少了,来到上海后,她恨不得爱上每一个她见到的男人。
只是一天失恋两次,也太过夸张。
一个画面不可遏制地涌上心头:李鹿的侧脸、他专注的眼神、指尖微微夹着烟的姿势。那些细节是那么真实,而那根头发又是那么刺目。她脑海里的一切都开始摇晃,如方才见到的那些树。
她的手腕被扼住。
“刚才在看我的表,现在又在看什么?”
龙井的味道。
他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不急不缓,却沉得像冬日的雾,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连空气都变得浓稠。
她觉得自己像一滴水,滴在滚烫的铁板上,腾起一缕细微的烟,再也无法找回原来的形状。他的靠近,是无声的,但那气息却像藤蔓,悄然攀上她的脖颈,将她整个缠绕住。刚刚围绕过烟雾的指尖如今缠着她的发,她心的节拍也开始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他的手扶上她的腰,微微的凉,却像落在干枯草原上的第一滴雨,顷刻间点燃了什么,她不知该退却还是承受。藏在睡衣里的身体如新熟的瓜果,只待时机成熟。她的目光迎上去,他依然在微笑。
李鹿忽然松开手,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大笑起来,像一块深海里的礁石遭遇了什么怪天气:“你走吧。”
“什么?”巴茜不解。
“看了我的表,才想要跟我睡觉。”李鹿微笑着盯着她。
“什么?”
“不过无所谓,你不是第一个。”
“纯洁的圣女不会随便和人睡觉,深谙情事的魔女也不会随便和人睡觉,拜金的女人更是会步步为营。只有纯粹的感观主义者才会初次见面就和人睡觉。你就当是我爱你好了。”巴茜做了个鬼脸。
“很好笑。”李鹿笑得更大声了。
是的,很好笑,初次见面就是我爱你。
“真是自以为是。”巴茜当即穿上外套要走,却发现穿错成了他的衣服,当即脱掉,甩在地上,又哼了一声,走了。
李鹿笑着从窗台望下去,巴茜正从花园里狂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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