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伍绍钧?”
小哑巴提着竹篮子回木屋,一进门,就见沈鹤儒坐在屋内,他端坐着,一身白西装,与矿上的灰蒙格格不入。
他手里正摩挲着红菱给她弄来的金箔元宝。
目光垂垂而下,念着金箔纸上的字。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缓缓慢慢地将那不属于矿区的东西,在指腹里撵磨成了碎。
在她面前落下。
另一只手拨了洋火砂轮,燃了其中一张,当着她的面,随手扔进了竹篮里。火遇纸,顿时冒起,窜起了火舌,将竹篮子里剩余的东西一并烧了。
没有仪式,没有任何的祈福祷告。
没有向阎王报家门,让小鬼引路。
这些金箔元宝就无效!
小哑巴两三步走上了前,生气地推开了他,心急火燎地,用瓢子泼水,灭了篮子里大半的火,又不管烫,伸手将那堆底下还完好的元宝抢救了出来。
她用力护在了臂弯,不给人碰。
小刺猬鼓起了身上的刺。
而后见沈鹤儒不再动。
她疼惜地一点点吹元宝金箔上面的灰。
她气不过,腮帮子鼓得眼泪发酸,手中救火用的水瓢子直接扔了沈鹤儒,嘴里喊不出话,便跺脚,拍门板,让他出去,让他滚!
沈鹤儒没动,甚至也没躲。
她接二连三地,连着灶台上的碗筷都扔了过去。
东西碎了一地,惊飞了停在檐上的鸟。
而男人一双如夜黑的漆瞳看着她,静静地容下风暴,看着她完全无视连着一个月他给她带来的紫阳花。
甚至,她还将花瓶也一并扔出了院子。
小哑巴将屋里能砸的都砸了,让这些声音来表达她的抗议,表达她的不情愿,表达她这些日子零碎憋在心里无处发泄、快爆炸了的一团火球,更有被眼前人欺压在床上,那一点就要着的怨。
手被瓦片割破了,她也不在乎。
她要这个理。
咚咚,咚咚。
又是那阵抗议的咚咚。
这次她用头敲在了门板上。
鲜血直流。
就是要这个理!
不然他们这些人不会知道,伍绍钧对她多好,她心里多亏欠。
三年前,她和文叔从法国警察枪下活命,碰到了好心华人船家捎上他们到了昆明,才辗转到了蒙自。
伍绍钧听闻了她一路的惊险,见她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到来,见着生人她如惊鹊,为了让她安心,他不假手于人,亲自开了辆小汽车,带着她逛遍了蒙自,又当了她的向导,让她品了母亲生前一直念叨的漾濞卷粉、马帮瓦片响茶和烤干巴......
他说要娶她,说一眼就相中了她,想让她做伍家的少奶奶。
可是他不知道她到蒙自,只是应付交差,封家里姨婆们的嘴,成全阿爸的孝。
谁,她都不会嫁。
伍家少爷风里雨里到家里找她。
她不忍心他痴等,就告诉了他实情。
“我有心上人了,我会在这里等他来接我,带我走。不和谁结婚。”
伍家少爷看着她亮着的眼眸,无法再说。
心里没人,倒好说。
可有人在心上,怎么争,如何争。
伍绍钧失望离去。
但在小哑巴失贞操的事被归乡的母亲旧仆向长辈告状,被家族当做一件丑事,封入猪笼,要沉塘浸毙的时候。
却也是他担了这个责。
伍绍钧将吞炭要掩藏秘密的她,在死亡里救了回来。
可,这只是拖延了一阵。
旧仆告发的还不止这一件。
文叔那晚带着她从地窖逃出来,奔朝着伍绍钧准备好的车辆去,山芭掩隐,他们与影子争先,而后头追赶他们的下人就无情地举起了枪瞄准。
他们得了吩咐,小哑巴要不一辈子待在那地窖里,要不就永远消失。
两声枪响。
田埂道上,文叔先倒在了小哑巴的身后,而后是被误认为是闲杂司机的伍家少爷。
他怕她惊,亲自来接。
却命丧黄泉。
-
小哑巴没了声音,说不出来他们的冤。
她的命也还不完欠下的债。
所以歇斯底里,不管不顾,要理!要公道!
甚至拿自己去抵!
一旁的男人倏地骤了瞳,看懂了她眼里的灰败,终于是破了静,几步先到了前,先将她拽离门边,手掌捏着这个不管不顾只认死理的人,手指惊得都用力嵌进了她的皮肉里。
不知道她那么烈,也不知道她这么倔。
几声粗喘后,任由着她将咚咚的抗议敲在了他身上。
淡淡地,沈鹤儒才道了歉,“对不起。”
-
树在屋外婆娑地摇,从矿井那接过来的电线,上头的雀儿振翅而飞,往灰扑得没东南西北的天际落下羽碎。
小哑巴浸在木桶里,一通脾气发完了后,脸上身上污糟。
灶上升着火,冒着缓缓无力的烟,西装革履的沈家少东家撸起了手袖,将随身下人都吩咐了出去,他亲自探了灶水的冷热,又拿了毛巾,蹲回到了木桶的位置。
他轻微地叹了气,手轻轻碰了碰小哑巴的头顶。
小哑巴鼓着脸,皱了眉头。
避开。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差人去买回来的两三摞金箔纸,里头有蜡烛和阴司地府通行的万元钞纸、几座纸扎的车和房。
都堆叠在了屋内显眼的地方。
让她爱怎么用就怎么用,爱烧给谁就烧给谁。
更有她方才打碎的东西,都逐一原样添置了回来。
小哑巴眼里顿了顿。
圆碌碌的虹海里映着那些她买不到的东西,有点动摇地颤了颤,但是不着痕迹,只慢慢地收掉了敌对,重归了安静。
在木桶里,她瑟缩了身子,将脸半浸在温热水面,吐了泡泡,任由着他洗。
她手上沾了泥,脸上沾了灰,脖子边出了汗,头发上纠缠着紫阳花的花瓣,沈鹤儒从头帮她捋到了尾。
“就得这样同我抗议吗?小东西,你怎么都不看看谁在对你好。”
小哑巴撇嘴,手拍了水花,溅了他一身。
好个屁!
她还压了眉,剜了他一眼。
沈鹤儒却一点不生气,反而是颤着胸膛笑,将水瓢里的水都抖了出来,见人终于不木头一样地对他了,他舀了一大勺的水从她头淋下。
她猝不及防地吃水,噗噜噜吐水泡子,他则温润取笑,“小花猫。”
“......”
小哑巴又被气得脸圆鼓鼓的,撇过脸去。
他解释,“不小心的。”
“......”
你看我信不信!
小哑巴气得脸都红了,耳根子也绯粉着。
沈鹤儒还笑,见人真不理他了,就低下身子,一点点捋着她的湿头发,也不知在找谁的模样,顺着她短短的头发,一下一下地,在她耳边小声说,“别生气了,好吗?我错了。小姑娘家生气容易长皱纹的。”
声音太轻,低低的,带着微微沙哑,都被咕咚水声淹没了。
小哑巴一动不动,也没应。
他掰过了她的脸,“嗯?”
小哑巴噗噜了一口水,就往人脸上去。
沈鹤儒避不及,微眯了眼,脸湿了个彻底,有一丝愕然,墨睫上挂了水珠。
小坏蛋,闷声干坏事!
而小哑巴却扬了脸,终于得意吐气地哼笑。
明显挑衅。
于是乎,屋内噼里啪啦的水花声,你来我往,湿漉了一地。
一阵闹后,又重归了安静,只剩哗啦啦有规律的水声。
明明浸泡在热水中的,是小哑巴。
但是没多久,帮着她清理的人,沈鹤儒的脸被热水烘了温热,额间也有了细密水珠。
水滴顺着两鬓从温润如刀削的下巴边低落桶中水面。
女孩子洗浴是个漫长又细腻的活儿。
半点马虎不得。
他却也不怕麻烦,一步步来,又去拿了长巾,将被水泡得红润皮粉的人裹得严实,抱到了草席上,一点点再擦干她的头发。
慢慢再给她碰伤的地方,擦上膏药。
又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膏。
小哑巴静静地看着他,视线跟随着他如象牙扇骨般修长白润的指节,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处,指尖轻浅,柔意如人。
其实,她的视线冷冷清清的,只盯着,根本看不清里头情绪。
可也没多久,就被沈鹤儒发现了,朝她展了笑。
少东家温润,笑起来风烟俱净,郎朗如月。
她身上这长巾就又褪去了。
小哑巴整个人全身红得像外头树上结的红牡丹一样,外头带刺,里头水嫩,化在沈鹤儒的再一次问话里。
“朝前看,好不好?不要再纠结过去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死去的人,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就这样,你陪着我,好不好?”
小哑巴看着摇裂的木板天花,又看着他手上无名指婚戒,推开了他,手撑得直,抵着,要出声,却只有空气。
所以,她只能用她能摆动的幅度,用他在**里能看清的动作,用力地摇了头。
沈鹤儒皱了眉,温笑静止。
那阵让人烦心的咚咚声,随后又响起。
她在说,
不愿意。
不要。
不!
-
轰隆隆的一声巨响,矿井里器械断裂,直接砸进了矿井里,好几声尖叫炸开,一声枪打在了天际,烟丝染血,惊走了正打算盘旋下落的白鹭鸶。
红菱睁大了眼,脚步慌乱,逆了人群,被那些喊着解放的热浪挤压得东倒西歪,一双黑色的布鞋在跑向原始林的时候,都掉没了一只。
她推开木栅门。
“小哑巴,矿里不能待了,罢工的人开了啰哩车撞进来,拿枪打死了监工,又将反对的人推进了矿井,他们让矿场主来谈判!少一个小时来,井里就死一个人。”
“矿上都被砸了,有一帮人朝你这里来,他们都知道头家对你好,打算抓你当筹码,你快往原始林里去!”
“那群人还空拳打死了卖他们来的陈三,孙老板已经被吊入了矿井里,那吊臂都砸了进去,你快些,再走晚些,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对你!”
“快跑,小哑巴!”
外头的反抗终究到了偏远的山区,莱福士爵士踏上石叻坡,英国人开始开垦这片土地,殖民就伴随而来,马六甲海峡远远不断有劳力背井离乡,从唐山、从广东、从福建,从越南从印尼,数不清的人来到这片土地,慢慢聚成帮派。
慢慢往上爬,掌握了话语权。
也带着这些在矿场里受压迫的人,反抗,要尊重,要人权。
星火燎原,一呼百应。
小哑巴得了红菱的报,脸上平静,站了起来,用手语比着,问,“沈鹤儒会来,是吗?”
“应该要来的,矿上那么多人都等着他救命呢!会来的!”
红菱点了头,少东家和小哑巴吵了一架后,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来矿上了,矿上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洋股东不方便出面,作为实际掌权的矿场主,沈鹤儒肯定会来。
难道小哑巴还要等他吗?
“别等!小哑巴!少东家......”
红菱着急解释。
外头院子里幽幽已经进了一帮的人,拿着枪,指向了屋内,示意着屋内人配合,还有安静。
-
矿上的动静在矿场主承诺给出更多权益后,在两天的时间里彻底平息。死的人安葬,活着的人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留下的则补贴路费让他们归家,平时欺负人的工头都换走,并由民意代表推举新的人,重新整理秩序。
重新新生。
那被惊走的白鹭鸶又飞了回来,抬起了长脚,拨着水面,眼里盯着水里的笋壳鱼,伺机而动。
“矿上不是有一个小哑巴,她人在哪里?”
简易的木屋前坐着娘惹头家娘,星洲连锁药房的小女儿,白婉珠,她细细地看着新监工整理的名册,一个个确认,每个人都问。
“小哑巴?好像没出来,她一向也不怎么出门,除非......”
旁边的人捅捅新监工的肩膀。
新监工意识到什么,立刻尴尬地在头家娘的温和眼神里转了话头,说,“我派人去原始林里看看。”
“嗯。”
而去原始林的木屋里找了一轮的人,抹着汗,回来报说小哑巴屋里乱糟糟的,人不见了,“应该是躲哪里去了吧,她经常进原始林去摘野果的。可能等我们矿上又开工了,钟一敲,就会知道回来了。”
新监工提议,“头家娘,要不,我派一支队伍进原始林找一找,这小哑巴经常去黑河边,这里动静大,她肯定知道矿场暴动了,跑哪个树洞躲起来,也说不一定呢。”
白婉珠听了,放下名册,轻摇了头,声音和少东家一样的彬彬,温如茶,“不必了,随她去吧。”
沈家的二姑娘,她不愿意回去就不愿意吧。
转而,她起了身,吩咐了新监工重新管理好矿场秩序,放下了一大笔的赏钱。
另外她还低声吩咐了身旁的下人。
“回去以后,和少东家说,沈卿还是不愿意见家人,已经和她说了阿爸过世,让她回去参加葬礼,苦口婆心劝了,但是她怨念阿婆和姨婆、阿爸送她回了云南,又怨了三年的流浪,我们都没找到她。她心里恨我们,执意留在矿上,不回沈家,也不见他,知道了吗?”
下人醒目,没有任何疑问地点了头,“知道了,头家娘。”
“特别是少东家那,阿爸刚过世,他最近病也才刚好,其他的多余事,别同他提,别让他费心。”
“是的,头家娘。”
下人服顺地应着,送白婉珠上了车。
他知道这个新入门的头家娘也只不过是按着去世的老东家的话在做而已。
老东家临死的时候,分别叫了沈鹤儒和白婉珠到床前,说了好多的事,还给了少东家一封来自云南蒙自的信。
信里,是老头家娘旧仆人的自白。
里头说了什么,他不知道。
只知道,沈鹤儒看完了信,就将信件一把火烧掉了,烧得连灰烬也不剩,说了,“沈卿有消息了,我打算这些天就接她回来。”
而一向对丈夫的话言听计从的白婉珠,却是一反常态,提出了疑问,“阿嫲和姨婆他们也和我们同住一个屋檐,她们是长辈,我们是不是该问问她们的意见?”
沈鹤儒听了,病着的脸上阴暗无比,放下茶盏,问,“是吗?”
他凉薄又说,“需要吗?”
两个问,将白婉珠一番尽孝道的话噎回了心里,不敢再吱声。
下人是从来没见过温润爽朗的少爷当场变了脸色,他前五分钟还在说着找到了沈卿,兴致高昂,要带她回家。随即冷眸里泛着川棱,喝了下人出去。
将他们吓得立马跑远了。
是第一次见......
但......也不是。
当初老头家娘不小心从二楼楼梯摔下来奄奄一息的时候,少东家也曾这样的眼神看着那个应该要看护好老头家娘的仆人。
责怪的,怨念的,狠毒的,戾气的。
可能也看错了。
因为少东家他当时手边护着惊慌失措、哭个不停的沈家二小姐,沈卿。
那二姑娘呀,长得水灵灵的,在石叻坡这样的热带气候里,白得像砂糖绵云,唇红齿白,漂亮得像拨开皮的红牡丹一样,妍俏迤逦。
那时候的少东家安抚着她,将她揽在肩头。
低声说话,满是担忧。
他们不是亲兄妹,可是胜似兄妹,一向好得同进同出,沈鹤儒是最疼二妹妹沈卿的人,又是最敬重老头家娘的,当时肯定惊慌坏了,又意外极了,怎么会有那么狠厉的眼神呢。
怎么会呢!
-
矿场在暴动后,重新归了静,夜深,静静悄悄的,红木屋没了孙老大,都拆了,那些越南印尼姑娘也被驱赶了出去,不知去向。
没有吵闹,没有胭脂味。
有些人还不习惯,在大通铺里睡得不安稳,来来回回地辗转。
也有些人随遇而安,吸溜了哈喇子醒来,被一阵夜尿急醒,起床往木屋边去。
风凉,脚下一阵打抖,不过十六岁的矿工眼睛还在困意里迷蒙,忽地就听见原始林里传来了石虎的叫声。
兽声鹤唳,很急,像在追堵猎物。
尽管矿区有铁丝维护,但他也不敢多赌这个意外,赶紧系上了腰带,匆忙地舀水洗了手,匆匆地往回走。
石子踩在脚下。
月光扑在他的身上。
道上仅有他一道影子。
下意识地,他猛地往矿井边看。
那里清理了一下午,还没有恢复往日的样子,一盏夜灯挂在那吊臂上,许多的飞蛾扑棱地往灯上撞,发出叮叮响。
他后知后觉地伸手摸了后脑勺,一副自己吓自己的慰藉语气,失笑,“原来是虫子,大伯公保佑,让我睡一觉,天光天亮,什么都没有。”
矿上的乱过去了,死伤无数,总有人会疑神疑鬼。
他打了个抖,脚步快。
回了木屋,关上了门。
而原始林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兴奋地,叶隙相碰,葳蕤白昙花在下玄月里初现,绽着叶瓣舒展。
一团云将月光遮住,飘飘荡荡地,默默在深蓝苍穹里吞下了许多的秘密。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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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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