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散去，七匹流光溢彩的灵驹踏云而走，拉着身后的华盖在天边疾驰。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望着那片七彩霞光或揖或拜。
几句窃窃私语传开，落在白幽姬的耳朵里：
“连玉衡宫的宫主都出动了，看来这事不简单。”
“好可怕，照这样子崇明盛会还能办吗？”
“怕什么？玉衡宫再不济还有两位仙尊坐镇。况且，谁敢惹无情道？怕是不想活了。”
白幽姬逆着人流往前走。她今日要去取一件重要的东西，因而换了身装束。
一头乌黑的长发用金钗挽了，朱樱的裙裾绽开，像是裁了段霞光穿在身上。
一行一动，环佩鸣响。
她本就生得明丽，红衣一衬，更显光彩照人。所经之处，路人纷纷回头探看。
迎面走来一位挑着双担草药的医修，因沉迷看她，一脚踏进排水沟，摔了个大马趴。
白幽姬无心理会，她路过一排排糖画铺子、灵草摊子，又路过墙边贴着的一张张追捕令。
追捕令上的人物身着白衣，头戴纱笠，正是她来时的形容。
她凭着记忆在人群中穿梭，七弯八绕来到一条狭窄的巷落口。巷边左数第一家就是她的目的地。
白幽姬伸手抓住生锈的铜环，按规定好的节奏敲击三下。
原本暗沉古旧的朱漆大门开始震动，门环之上伸出两个小巧精致的青铜龙头：“天王盖地虎，”
白幽姬知道这是要她对暗号了，她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我是二百五。”
“贵宾一位，请入内。”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比外间更喧闹的声浪袭来。
白幽姬一脚踏进门内，一群奇形怪状的妖修药修立马围上前来。
“健身办卡了解一下。”
“昆仑山的千年灵芝。补气益血，滋阴壮阳；提升修为，包治百病。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绝情丹今日上新，三粒八折，多买多优惠哦。”
白幽姬快步往前走，生怕与他们对上眼神。
行至集市深处，一座华美的八角宝塔顶天而立。
侍人提灯来迎，“贵客请上楼，少阁主已等候多时了。”
楼内空旷又安静，红木楼梯上铺满华贵的金丝地毯，衣袍擦过瑟瑟有声。
登上二楼，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齐腰高的柜台。台边雕龙砌凤，一看就贵得要死。
柜台后面看不见人影，只听见“噼里啪啦”的算盘响。
“阿青。”白幽姬笑道，“两百年没见，你可想我了？”
靠近柜台，才能看到台后站着一个孩子，因为个头小，被挡得严严实实。
仙胎向来生长缓慢，阿青八百来岁了，看着还像凡间八岁稚童。她头顶总了两束枝丫，正一板一眼对账。
阿青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一眼，“我娘亲给你留了封信。”
“反应真是冷淡，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白幽姬伸手掐了掐阿青脸上的婴儿肥，被阿青一巴掌拍走。
台边的凤喙衔出信封，白幽姬接过。
“对了，你娘临走前有没有交代过，我有一把七宝琉璃伞在这里寄修。”她一边询问，一边拆信。
甫一打开，一缕灵识就缠上白幽姬的头发，伴着幽怨的低语，环绕不息，“死~鬼~还！钱！”
白幽姬当即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一把捂住空中乱飘的灵识，强制它闭嘴。
“当然有。不过，要想取走你的东西，先得把账结清。”
算盘声更激烈了。
几轮算盘打完，阿青停下来呷了口茶，脸上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苦大仇深，“截至目前，你已经欠了天机阁九千三百四十五万灵石，现付还是刷卡？”
“什么？”白幽姬大惊，她靠在柜台上伸手扒拉账册，“是不是算错了。”
“你在这里消费的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阿青被捏了脸蛋，气鼓鼓的。
“护身钵两件、混元金斗一座、封天印……”
白幽姬看着琳琅满目的物品清单变得沉默，“或许，可以肉偿吗？”
“可以，”阿青点点头，“这里正好缺两个打手，你可以随时上岗。工资一天四十八灵石，这样算下来……”她小小的脑袋前后一摇就得出答案，“你只需要一百九十五万年就可以还清。”
“黑奴啊！”白幽姬拍桌。
阿青叹了一口气，“要是这种方式你不满意，还有一种办法。”她说着，从柜台后拿出一张小广告，上面晃然“崇明盛会”四个大字。
“什么意思？”
“我娘亲说，‘早知道你没钱，只好拉你去做苦工。’”阿青仰头，“地渊里魔尊的魂元有异动，你要去探查清楚，就必须混进玉衡宫。”
白幽姬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又我？”随即她了然，“就知道你们奸商不会做赔本买卖。”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能是你。”阿青挑了挑眉毛。
“你少来。”白幽姬叹口气，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崇明盛会八大仙门会招揽出众的散修拜入自己门下，只要拿到第一，你就能名正言顺进入玉衡宫。”阿青心领神会。
“天机阁是将我的前路都算好了？”白幽姬故意板起脸来，冷哼一声。
“那是自然，”阿青狡黠地眨眨眼，“即便我不说，你不也要去追回旧人吗？”
阿青背手摇头，俨然一副老奶奶模样，“到处都传遍了。宫主被天下第一负心人所伤，断情绝爱最终走上无情道的不归途。”
她一边说一边做出痛心疾首的形容。
白幽姬咬牙，“你怎么知道我同她……算了，小孩子不许乱看书！”
“不过，你要小心。”阿青收起笑容，清澈的眸子里倒影分明，“风雨欲来。”
“什么意思？”白幽姬不满，“禁止当谜语人。”
阿青摇头，“这次参会变故良多，你要做好准备。”
白幽姬不以为意，“便是魔尊亲自要来，还能翻出浪不成？也不是第一次了。”
“这次不一样，你忘了天机阁是做什么的了吗？从这里传出的预言，无一不应验。”阿青脸色似乎不好，“我娘亲临走前，还给你留下一样东西。”
一方木盒递到白幽姬跟前来。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张令牌，上面刻着四行诗：
“灾萌源发处，
祸始本初乡。
因果同根绕，
兴衰此土彰。”
白幽姬接过令牌，反复翻看。
“有了这枚令牌，你可以在出入任何地方的灯月集市。”阿青道。
这下轮到白幽姬叹气了，“这也是你娘亲算好的？”
“是。”阿青点头。
“那她两百年前去往封魔战场的时候，有没有算到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白幽姬皱眉。
“自然。”阿青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知天命而赴天命，天机阁中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觉悟。”
……
白幽姬从天机阁出来，寻了个酒楼喝闷酒。
她本是个爱热闹的人。此时华灯初上，远处高楼亭台层层，近处蜜饯香茶件件，却都不再能引起她的兴趣。
封魔战场上，她自己深受重创不说，昔日的密友、对手也一一身陨，到头来只剩下她一个。
哦，对了，还有一个。修成了无情道，便将她忘得干净。
灯火阑珊，身侧无人。白幽姬远望一眼玉衡峰顶的积雪，想起前夜南宫霁冰冷陌生的眼神，心下一酸。
可恶，那一巴掌着实不够解气，一剑之仇不能这么算了，以后都要一一讨回。
该怎么讨呢？
她正思量间，一缕微不可察的魔气从身边掠过，顷刻间又消弭于无形。
青玉杯中的酒面泛起细微的波痕，在白幽姬指尖荡开。她凭栏听得一楼厅内吵吵嚷嚷，接着，一个血淋淋的影子飞来。
白幽姬偏头一躲，手疾眼快救下桌上的一壶酒，但还是慢了一步，几滴鲜血撒在黄金酥上，毁了好好一盘菜。
白幽姬皱眉，低头往下看，见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正揪住个青衣修士攀缠不休。一眼看去，几人的装束形容皆出自剑宗。
再仔细一瞧，被缠住的那个不是自己的好徒儿红尘客还能是谁？
“推了我就想跑？”为首的剑宗子弟喷着酒气，“凭你什么东西，也敢推我？”
“抱歉抱歉，”红尘客局促中略显窝囊，“无意冲撞。道友想怎么处置？”
几个无赖嘿嘿一笑，“五万灵石，这事即可私了。要不然……”
“我身上仅有三千，”红尘客欲哭无泪，窝窝囊囊就要翻衣袋。
“三千灵石，你打发叫花子呢！”
白幽姬听了几句，环顾四周。
酒楼里虽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但其余的客人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见怪不怪地继续做自己的事。看来这几个无赖在此行恶许久了。
白幽姬本就护短，更不用说她早就同剑宗生有嫌隙。
“放开她。”
一字一顿声声传来，几人手臂一阵疼痛酥麻。一颗一颗花生米飞过，快准狠打在穴位上，打得几个彪形大汉上蹿下跳。
“谁？”
变故徒生，喧闹的酒楼变得安静。
“正义之士。”
剑宗众人循着声音抬头看去，见二楼上正立着一位红衣女子。
白幽姬倚在阑干上，闲闲挽好颊边的落发。眼神无意瞥过众人，冰凉的，像瞥过什么不洁之物。
纵是被这样的目光一瞥，也有好几个当即酥了骨头。
“原来是位美人儿，”为首的狂徒不怒反笑，“有美在此，何不下来一同饮酒？”
“我怕脏。”白幽姬拿帕子掩了口鼻，不必近身，也闻得到他们身上的臭气。
“想要行乞，拿着它沿街叩首即可。总会有人可怜你们。”说着，桌上的瓷碗“当啷”一声飞出去，完好无损地落在剑宗脚下。
“三声之内，从这里出去。”
“一。”白幽姬径自开始数数。
为首那个当即黑了脸色，抽出腰间佩剑，“你找死！”
“二。”白幽姬竖起一根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按在自己唇上。
剑修纷纷拔剑，一时间酒楼内尽是剑锋白晃晃的闪光。
“三。”
白幽姬居高临下瞥他们一眼，像看一摊死肉。她捏个诀轻飘飘弹出去，大乘境的威压精准释放，立时压得几人双膝跪地，七窍流血。
几人跪在地上，挣脱不得，还兀自嘴硬。看来平日里是跋扈惯了。
“你是哪家的修士，敢如此行事？报上名来！有本事就把我们弄死在这，要不然……”
话没说完，他便一口鲜血喷出。
纵使知道喷不到自己，白幽姬还是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
“要不然什么？”像听了个好笑的笑话，白幽姬弯了唇角，“怎么，还想找我的麻烦？”
“区区散修……今日若杀了我，你就永不能踏入崇明盛会的法场……”大抵剑修的骨头硬些，嘴比骨头更硬。
“我好怕怕哦。”白幽姬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奋力挣扎，却始终挣不出去。半炷香功夫过去，估摸着火候到了，她才收起法术。
压力骤然放松，那狂徒瘫在地上喘气。一转头看见一支筷子飞来，擦着自己的头皮插进地板。他裆下一凉，惊觉自己失了禁。
“一个小警告，”白幽姬垂眸，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若还赖着不走，下一步就要你的命了。”
剑宗几个互相看了几眼，拾起掉落在脚边的剑，边退边走，嘴上还在叫嚣，“我乃剑宗左护法座下关门弟子。你等着，我师傅迟早找上你……”
“我等着呢，可别让我等太久。”白幽姬挥挥手，欣赏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转头看见红尘客充满崇拜的眼神，不觉失笑。
师傅吗……
师徒情深的话本子，她可瞧过不少。除了这些个从前拜在她门下的徒儿，白幽姬还曾有过个徒儿。
当年在凡间，南宫霁也曾做过自己的徒儿。
白幽姬还记得很多个晚上，灯光暧昧。
南宫霁眼上敷着白绫，就跪坐在自己腿边。略薄的唇温凉，气息深深浅浅拂过耳边，清雅的声线略微紧绷，“师傅，我这样做，对吗？”
白幽姬举起酒杯凑在唇边，掩住一抹笑意。
偶尔换换角色，也不错。
阿青敲着算盘，嘴角露出一抹诡异微笑，“天王盖地虎，谁是二百五？”
白幽姬拍桌，“再说一遍，这都是你娘逼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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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机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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