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圆月和晚熟的橘子一同挂在树梢。一只鸟儿轻巧地落在枝头,啄开果皮,吸食果实中满溢的汁水。
“大人……大人!”
半梦半醒之间,王子服听见婴宁不安地翻来覆去,嘴里还不住念叨着什么。几个月以来,婴宁总睡得不踏实,所以他只是翻了个身熟稔地从身后将她抱紧,轻轻拍了几下,便继续陷入浅眠。
婴宁安静了一会儿,眉心却依旧紧锁,看起来十分不安定。
不知过了多久,窗子忽然自行开了一道缝隙,有冰冷刺骨的风钻进来。那风打着旋儿来到床前,竟化作一个素衣的少女,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痛苦的脸。
婴宁好似很焦急,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我不告他了,不告了……”
素衣少女轻轻地一叹,撑着脸不满道:“……白废人口舌。”
说罢手指轻点在她眉心皱褶,输入一股冷森的气息。婴宁终于安静下来,呼吸也逐渐恢复了平缓。少女冷哼一声,站起身欲走,又忽然转回来,将王子服紧紧缠在她腰间的手臂拎开,被子往两人之间压紧,隔开一点距离。
“成何体统!”少女轻啐,这才一挥袖,飘飘而去。
……
话说王子服嘴上虽说是担忧婴宁的安危,实际却是对她日渐招摇的做派感到有些不满。这也怪不得他小心眼,毕竟每日在学宫里面对诸多同窗,总有些自视清高的明面上笑脸相迎,暗地里却对他指指点点。
这日他穿了一身崭新俏亮的春装上学,便有个身形富态的生员赶上来,丝毫不加掩饰地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语气轻佻地道:“王贤弟,又穿上新衣裳了?”
王子服惯是个低调平和的人,下意识抚了抚袖上并不存在的皱褶,客气道:“张兄早。”
“贤弟真是富贵命,”那生员却不依不饶,干脆和他并排挨着走,“听说你少时家中困苦,由令堂孤身支撑起了学业;如今又娶得个能干的媳妇,连这么滑溜的缎子都穿上了。”
说着他便伸手在王子服肩上按了一把,又紧贴着滑到手臂。王子服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立即弹开了抱拳道:“张兄抬举了,不过近日家母生辰,才翻出好衣裳来撑撑样子罢了。”
他生得唇红齿白俊美脱俗,再加上本朝盛行男风,少年时便不免有些男子来纠缠骚扰。只是王子服本人完全不好这一口,每每只能义正词严,躲避拒绝。这种情况在他在学宫中名列前茅、成了廪生后便不多见了。
谁知这生员人长得肥腻,胆子也肥得很。他见王子服排斥,便又贴上来,想要揽住他肩膀:“贤弟过谦啦。外面都说你娶了个泼辣的老婆,那脾气手段比起屠户都无不及,想必贤弟也憋闷得很……”
他伸手,王子服便躲开,两人拉扯之间,只听身后一声严肃的重咳,有人怒斥道:“放肆!”
生员这才收了手,回身老老实实地深深一揖:“先生。”
王子服狼狈地趔趄了一步,这才看见教谕正对自己怒目而视:“王子服,你过来。”
那生员刚松了一口气,便听教谕转头丢下一句:“还有你,若是再纠缠同窗,扰乱学风,当心我革去你的功名,逐出门去!”
生员灰溜溜地走了,王子服则跟在教谕身后,内心忐忑无比。
他们读书人最重名声,更何况是他这样承载师长厚望、美名在外的好学生。果然,教谕刚走出几步,便忍不住转回来,吹胡子瞪眼地冲他道:“你家里搞的什么幺蛾子,都闹到我的耳朵里来了!”
……
“回来啦。”
王子服下学回了家,只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颇为新奇地抱着个八角形的白瓷器具研究。
他有些疲惫,一头倒在母亲身边的躺椅中,闷声道:“婴宁还在外面?”
母亲随意应了一声,便忍不住将那玩意儿塞到王子服手中:“你看,是不是暖暖的?”
那瓷件精美巧致,触手光滑温热。王子服闭目养神,道:“暖。哪儿来的?”
“你妹妹孝敬我的。”母亲连给他多抱一会儿都舍不得,很快又揣回自己怀中,絮絮叨叨地说,“说是江南名家手制的瓷手炉,比铜的精巧,内里还能熏香。而且无论烧得多旺都不会烫人,可稀罕着呢。”
“……”王子服心里有些复杂,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张口便酸道,“都几月份了,有什么可暖的。”
母亲却丝毫不在意,依旧美得很:“春捂秋冻懂么。我看那些贵妇人都喜欢抱个手炉到处走,想必是有好处的。”
看着母亲满面春风,他虽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咽回肚子里去。王子服歪着头看了母亲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算了。”
“怎么了,”母亲最是知道他的德行,头也不抬地问,“谁惹你了?”
王子服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教谕说我家近来风头过盛,叫我行事收敛一些。”
实际是说沐春医馆总被卷入是非,他老婆也并不是什么温良之辈。遇上市井流氓闹事,飞脚便踹,人家嚷着要将她告上公堂,她也依旧嚣张跋扈,丝毫不忌惮县衙的威严。
再加上偶尔有人看见有衙役进出医馆,不知同她说些什么,便开始风传她在县衙也有关系,背景硬得很。
这么一来二去,传进教谕的耳朵里还怎么得了。他一听便知道其中不妥之处——媳妇有背景,那便是王子服自身有背景,若将来他考中了举人,只怕有人以此发作,污蔑他得名不正。
王子服本是窝了一肚子的火,看见母亲这样开心,也只能轻飘飘地揭过去:“待她回来,我与她商量商量就行了。”
母亲若有所思道:“应当没什么。哪个官宦人家不做些生意的,不过新起之秀,略微惹眼些罢了,过段日子也便好了。”
王子服点点头,心里却苦笑一声。
恐怕不见得。
……
夜里两人在房里闲话,王子服便装作不经意地和婴宁提出了此事。
“所以你平日也稍微低调些,能忍则忍吧。”虽然知道多半是白说,王子服依旧苦口婆心,“这也不光为了我,你们做生意的不也讲究个和气生财么。”
婴宁却不以为意,一手打算盘,另一手飞快地写着什么:“我向来很和气好吗。”
王子服闭了闭眼,简直有些绝望了:“……我是叫你少和人打架吵嘴,虽然那些熟客都向着你,别人可指不定怎么看你的。”
他将窗边的菟丝子转了个方向,小心地浇了一些水。这盆杂草还是去年两人才成亲时栽下的,或许是因为那时吸收过一些姑娘坟白衣灵的灵气,竟一直半死不死地活到了现在。搬家时两人睹物生情,还腻歪了好一番,便将它也一并带来了。
婴宁听了这话,终于意识到他话里有话:“有人说你闲话了?”
“说你闲话便是说我闲话,你我二人是一体的,谁也择不开。”王子服搁下水壶,走到婴宁身边给她揉了揉肩,“娘子,你知道我为了考学勤奋至此,慎之又慎,就当为了我,好吗?”
这话有些耳熟,婴宁总觉得上次听过之后便没什么好事。她若有所思地顿笔,半晌后才问:“你们那教谕是哪年上任的,姓什么,家住何方?”
王子服大感不妙:“你要做什么,千万别胡闹!”
婴宁却狡黠地笑了笑:“我不闹。你等着瞧就是了。”
几日后休沐,教谕收拾了一番,赴一场旧日同窗的集会。
他们这群人少年时便常常在一起吟诗作赋,关系相当不错。所幸今时今日也没谁混得太好,才能这么长长久久地不错下来。到了约定的酒楼,教谕才发现酒楼底下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沐春医馆,心情立刻降至冰点。
他想着那掌柜必是个咋呼招摇的角色,还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只看见个半大的小丫头跑进跑出招呼人,正主却并没露面,只能作罢。
方才上楼,就有人热情地招呼道:“老刘,这边!”
一群人开了个靠窗的雅间,寒暄了老半天,才听有人连连称歉,由伙计领着走进来。
“实在对不住!”来人是姓李,是除教谕外唯一一个考中了举人的老才子,“在楼下碰上了相识的人,难免寒暄了几句。”
攒局的人笑着打趣他:“你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虫,除了咱们,还有别的熟人?”
李举人也笑着拱手道:“算不得熟人,正是楼下那家医馆的掌柜。我姑娘原先办喜事,手中周转不开,便将旧屋子典给她家。宁掌柜当时还拿出京中嘉赏的黄金给我姑娘做嫁妆,才替我解了这燃眉之急。”
这下众人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打听这嘉赏是从何而来。李举人沉吟片刻,只道:“我也只是听说。这位宁姑娘先前在东西府马役均摊一案中立了大功,多亏有她,否则咱们东府也得背上马役了。”
“竟有此事?”教谕心下一动,却仍沉着脸追问,“她一寻常女子,哪里来的本事左右这样大的案子?”
“这我就不清楚了。”李举人一摊手,“只是赏金的确是朝廷发下来的,听说当时敲锣打鼓了好一阵子,她家原先住在白梅村,村人都知道。”
教谕缓缓地啜着杯中酒液,心中很是不信。在他先入为主的认识里,“宁掌柜”就是个贪得无厌、仗势欺人的恶妇罢了。
李举人似是捕捉到了他的不以为然,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
酒过三巡,已有人大了舌头,敲着桌子发起酒疯:“老……老刘,咱们这帮人里,只有你是……最出息的。”
教谕听了这话,却有些苦涩地道:“出息个屁。当年一时犯蠢,自视清高,跑来做什么桃李成荫的美梦,如今也只能绕着这些不省心的孩子打转。”
教书育人自是有功德在,可他眼见着一茬一茬的孩子挤着走过独木桥,有些走得近,有些走得远,能到尽头的却是寥寥,难免觉心生苍凉。
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种”骗了多少人,待咬着牙一年年地熬下去。想要止损,又害怕那个未曾来临的明天便是出头之日。可绝大多数人的命运都已为他们决定,即便是呕出心血来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名堂。
想到这里,学宫里那个沉静腼腆的王秀才又出现在脑海。
教谕不由得重重一叹:“都是冤孽!”
“那帮小子有你这样的教谕,才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李举人却微笑着恭维他,“世风不古啊。如今能为了学生早早白头的师长可是不多了。”
教谕下意识便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干枯涩手,早已花白稀疏了。他正感慨着,便注意道李举人的头发似乎比原先黑亮了许多,狐疑道:“不对啊,老李。我怎么记得上回见面,你的头发比我还白些?”
“是吧?”聊到此处,李举人竟忍不住大笑了两声,一手摸自己的头,另一手摸邻座的头,乐得简直有些小人得志,“长了好多新头发呢,最近天天吃着何首乌,哈哈。”
教谕还想追问他生发的妙方,只听一阵叩门声,老板娘满脸挂笑地钻进个脑袋,殷勤道:“各位贵客,炒大虾五斤、烤羊羔整只,再伴清炒时蔬几样、本店招牌的佳酿六壶,这就给您呈上来?”
几人面面相觑,李举人率先道:“店家弄错了吧,我们并未点这许多。”
“这些都是小店特意招待的,不成敬意,还请诸位贵客莫要嫌弃。”老板娘将门板拉开,身后赫然是好几个端着大盘子的伙计。
残羹冷炙被利落地撤下去,重新换上新鲜精美的菜色。教谕还以为被人认出是学宫的教官,正欲辞绝,却听老板娘冲着李举人一抱拳,豪爽道:“方才见这位先生与宁掌柜相谈甚欢,才知险些怠慢了贵客。宁掌柜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诸位不必推辞,请慢用!”
来喽~
婴宁:不想解决问题,所以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大拇指
其实今天打开电脑是要改论文来着……因为太不想写论文所以干脆来写文了TT……………………
24年结束以前我一定改文案!
二编:马上七点了 还没睡着![愤怒][愤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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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教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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