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谨办公楼的三楼都是资料室,没什么人来往,走廊走到底是一扇正对着工厂大门的玻璃窗,望出去正好能看见前面的花坛和那棵罗汉松。
陈池和陈河这时正站在窗户前,一高一矮笼罩在早春的阳光里,但他们的神色却没有春日暖阳那么明媚。
窗台上放了一个盛了半杯水的纸杯当临时烟灰缸。
陈河递给陈池一根黄金叶,自己点上一根。
“税务局的人能约出来吗?”陈池问。
“张局电话不接,王主任约不出来,但还算有良心,透口风说现在敏感时期,看来传言是真的。”
陈池深吸了一口气,两颊随之凹陷,然后缓缓吐出一口烟,
“看来新调来的隋县长是来者不善,难怪来了一个多月都约不出来,新上任三把火还没烧就要拿我们开刀了。”
陈河狠吸了一口烟,脸上充满愤恨,“他跟我们无冤无仇,不知道背后是哪个王八羔子。陈县长要调走的时候我就担心来个不好搞的主,没想到直接来个冲我们来的。这次要是搞不死爷,我要扒了他们的皮。”
陈池的脸上平静到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阳光洒在他脸上,在他高高的眉骨下投下阴影,细看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走到现在,不可能一直运气那么好,我们搞死别人的时候也要想到他们会反击,比如嘉和,他们也知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先别慌了阵脚,大家屁股都不干净,无非就是博弈。”
他把烟灰轻轻地抖在纸杯里。
陈河吐了一口气,“阿池,我心里没底,这一次要是弄不好,我们这么多年就白干了,直接变回穷X丝。”
“你刚才那句话不是说得挺好,有本事这次把老子弄死,本来我们就是光脚的怕过谁?这么多年走过来,害怕是最没用的东西,干就行了,谁告诉我不行,谁恐吓我都没用,我只相信我自己。”
楼下传来说话声,“你球打高点啊,这我怎么接。”
苏绾,王勉和办公室的两个男生在楼下空地打羽毛球。
这时候还是午休时间,他们大概吃完饭在消食,欢声笑语时隐时现,好不快活。
楼上的两人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他们几个身上,但又沉醉在自己的思绪里。
陈池说:“陈县长那部分他自己去搞定。我们最大的问题是泰亨,我们得想办法先把这个口堵上。目前来看只能断臂求生了,也怪我优柔寡断拖到现在。”
陈河听到这个就来气,“我他妈真的不懂,那个屠见春是老糊涂了吗?你当年为什么收购他的生产线,他心里不清楚吗?要不是你出手,他那王八儿子早把他那厂玩完了。现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就该骂醒他,他要是装糊涂,你跟他客气什么?”
“当年还是感情用事了,这就是我要付的学费,硬要说也怨不了他,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是我自己思考不周全。他现在这样,一星期去医院透析三次,他也没精力管,他那儿子跟我较死劲也不会听他的。归根到底,那是他儿子,是他家的家业,你希望他站我这边,不现实。”
“你真是,抓了一辈子老鹰让家雀啄了眼。”
陈池没有说话,那一点点的怜悯就可能把他整个人覆灭掉,把这十几年的心血毁掉。
“去起诉吧,这条生产线和厂房我都不要了,这一千万我就当交学费了。我到要看看在诉讼中有争议的专利谁敢买,他手里捏的专利就让他好好捏着,看看最后吃不起饭的人到底是谁。这边的事情两步走,我想办法约张进江,你去税务局正常去咨询我们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补税。”
陈河答应了下来。
陈池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扔进水杯里。
陈河说:“这个小姑娘还挺有意思的,到哪都如鱼得水的样子,不知道的人哪里看得出她的背景和家庭。”
陈池目光落在下面,如老僧入定,好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过了几天午休的时候,办公室的人在扯闲篇,老金捏着他那宝贝保温杯,对他对桌的徒弟说话,声音大的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听得到,
“我要是像你们这样的小年轻,现在就赶紧把工作找起来了。我这把年纪了无所谓,小孩都大学毕业了,家里还有点房租,能干一天算一天,不行在家歇几年也不是不行。”
他徒弟带着黑框眼镜,方头宽脸,刚毕业没几年,听了他的话,急得凑过身来问:
“师傅,这话怎么说的,有什么变故吗?”
他说着话拿眼睛瞄老板的房门,好像生怕老板听见不该听的话。
老金看他那个样子,不以为然,掀掀眼皮,“别看了,那位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坐办公室,估计这两天跑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了,不信,你等着看,这几天都看不见他的人影。”
王勉笑眯眯地对他说:“老金,你这哪里来的消息那么灵通啦,小心被老板听到,咱们这位脾气可不太好。”
老金一听这话来劲了,朝着王勉说:“你别觉得我无缘无故编排他,我没这个胆子。道南就这么大点地方,谁没几个亲戚朋友啊,现在都传遍了,新来的一把手要拿咱们开刀。说白了,哪个公司经得起查,只要上头想查没有查不出问题的,只看上头的手是松还是紧。这次据说是下大力气了,所有和咱们有关系的人一声也不敢吭,原来都和咱们那位称兄道弟的。你们想那结果不是显然的吗?咱们那位还能逆天改命不成?”
办公室陷入死寂,众人各有自己的心事,旁边生产车间的机器轰隆声好像更刺耳了些。
周怡到底年纪轻藏不住事,她清秀的脸上充满了惴惴不安的神色。
她掏出手机给旁边的苏绾发消息。
“你听到过风声吗?老金说的是真的吗?我们公司这么好说倒就能倒了吗?”
苏绾冲她摇头,她的神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这消息让她心里像跑进去一堆蝴蝶,“呼哧呼哧”不停扇翅膀,让她心里不得安宁。
“可别啊,我现在只有这份工作了,连工作也没了,我连分手都没底气说。”
她发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苏绾没心情回她。
她点进陈池的微信又退出来,写了又删,不知道该不该问。好像问了也是无关痛痒,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给人添负担,下定决心不问,这心里又说不出什么滋味。
王勉一边规整着桌上的东西,一边大声跟她们说:“周怡让你盘点库存做完了吗?苏绾你该干什么干什么。闲话说完了,该好好上班好好上班。”
“好咧,王姐。”
公司风声鹤唳的时候,第二天快下班的光景,陈池却出现在了办公室,和平时一样匆匆忙忙进了办公室,很快财务部的主管带着一个员工也跟着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人做着自己的事,暗地里都留着一只眼睛关注着那扇门,可惜直到他们下班也没有看见那扇门打开。
大约**点,财务部的人也走了,那扇门继续闭着。
陈池开门出来的时候没料到外面办公室还有人,他在自己办公室门前愣了一下,回身带上房门。
“怎么这么晚还在?”
苏绾站起来收拾电脑,“这里比较安静,我写会论文。”
“我上次说过太晚不安全。”
他站在她桌子前看她收拾东西。
“你不是在嘛”这回答理所当然。
他们俩相距不过几十公分,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
陈池就那么没有修饰**裸看着她。
他到底还是受了影响,眼底有盖不住的疲惫,下巴一圈青黑,和他平时完全两个人,也可能是他没料到外面还有人,来不及武装,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楼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窗户透进来的一点月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
陈池默不作声帮她拎过电脑。
苏绾开口问,“还好吗?”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听起来就多了一份亲密。
他们正要下楼梯,苏绾走快了一步,他们的手臂撞到了一起,又自然地分开。
“你知道我刚刚在办公室里干嘛吗?我把能找到的资料都翻了一遍,从刚开始的公司注册资料到一次又一次的搬厂房,那些厂房的照片和工人的照片,我们得到的奖杯。我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些东西。”
“这么严重了吗?”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楼,陈池率先迈下最后一级台阶,转头看着苏绾,“我只是说看一看,我从来不信命。还不到最后说结局的时候。”
出了办公楼,一阵风吹过来,荡漾着春日的温暖,苏绾说:“我来开车吧。”
陈池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给她,苏绾一抬手稳稳接住。
苏绾调节了下驾驶座的高度,在仪表盘那研究半天。
陈池靠在副驾的椅背上,半转着头,懒洋洋地看着她笨拙的摸索,好像一切和他没有关系。
她终于打着火,把车开上了路。
他的头一直扭着看她,路灯的光在她脸上流淌,一会明一会暗,他说:“你放下歌。”
“我不会”她回答得紧绷绷。
他凑过去开音乐,他的身体几乎要贴着她,那皮肤辐射的温度让人爆起鸡皮疙瘩。
苏绾心里一晃,把方向盘抓得更紧,她闻到了男人的味道,非常陌生有冲击力的男性荷尔蒙的味道。
低沉沙哑的女声开始深情吟唱一个爱情故事。
You belong to me
听了一会,他问:“这歌什么意思?”他的语气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没有听过的懒洋洋和随意。
“呼唤爱人回家的情歌。”
“呼唤?连家都不想回要TA干嘛?”
苏绾没理他。
他好像觉得得不到回应很无趣,在椅背上调整了下坐姿,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随口说道:“我已经两天没睡觉了。”
“你们到底干了什么?犯了什么死罪吗?”
“可能吧,我们犯了死罪,我们这种光脚能走到今天的人每一个人都带着原罪,只要查,没有一个人跑得掉。消防,公安,税务,环保,绿化,每一项如果你要按规矩办,公司根本不用开了。这就是死罪。树的敌人太多,他们都蹲在暗处等着反咬一口,只要不够强大就会被他们拆骨入腹。”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所有的钱赔完,公司倒闭,甚至可能会进去。人人上来踩我一脚。”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人为一口气活着,到时候你要是没钱吃饭,我愿意帮你,你不要担心温饱。”
他突然笑起来,低沉的笑声从他的胸腔发出,坐旁边的苏绾好像都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
“噢,详细说说。”
苏绾突然觉得有点局促,她这话脱口而出说的话有点傻,她呐呐,
“我现在自己能赚点钱,一个月给你3000块还是可以的,如果你住长南也够吃喝了。你不用担心温饱问题,可以慢慢找到自己能做的事。如果我工作了,这钱对我来说应该更不成问题。但现在我只能给这么多。”
他眼睛里的笑意还没有退却,嘴角的笑意却敛去,严肃地问她:
“你是不是上学上傻了?别人卖下惨,你就要做牛做马养别人?”
“我没你说得那么傻,你总是把我说得像个傻瓜。我愿意支持努力的人,我并不傻。”
她认真地说。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生气,“你不傻谁傻。就算迎风站的笔直,该冻死还是冻死了,结局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不能找个地方躲着不把自己冻死?”
苏绾抿着嘴不说话。
她的背挺得笔直,身体紧紧靠着方向盘,双手紧张地握着方向盘。
“你是不是不会开车?”他突然问。
“没有没有,我会的,就是不熟悉,我紧张。”
他扭头看她那如临大敌的样子,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在这种时候突然有了点困意,“挺好的,这样去死也挺好的。”
“你累吗?一刻不停地战斗,和天斗和地斗?”
“累吗?我没有想过。哪天我死了,那就是我累了。还没有死,说明还行。我有什么资格说累,我要靠自己逆天改命,你天生就有很多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
他随口说着,心里竟然有了一些松快,过去一个多月的殚精竭虑好像在这一刻也忘了,他体会到了久违的安心。
“我不批判别人的生活,我没有资格。”
她其实想说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那句名言,又怕掉书袋。
“我一辈子说不出这样的话。要我说呢,谁的日子不是瞎鸡X过,谁的鞋底没有屎,谁家锅底没有灰,自己过好就行了。我就说不出你这种假装谦虚的高傲劲。”
他懒洋洋地揶揄她。
苏绾不搭理。她好像已经完全不怕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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