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决定不去元谨帮忙了。
她又去一中面试了一次,基本正经事就做完了,只等待学校的通知。
她于是宅在家没日没夜做兼职,下定决心多赚点钱,这次家庭变故改变了她的很多想法,让她陡然缺失了很多安全感。
有时候饿了家里又没有吃的,她就去舅舅家蹭饭。
苏绾的舅舅苏德兴和苏秀月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比苏秀月要大上10岁,这时候已经50来岁了。
早年跟着苏德昌打工,因为他老婆总想让她老公干点挣大钱的活,后来就出来自己干了,这些年被生活打击的老实了,以前的积蓄也差不多败光了,现在在城里一家家具店做送货安装的活。
这几年倒是过得踏实了,她舅妈对她父母也更亲热了一点。
舅舅家离苏绾家还有段距离,得往村里走一段,挨着一条河。
从前那河流水很清澈,河面也宽阔,苏绾的记忆里,小时候人们还有在河里洗衣服的,现在早不是当年了,河床被挤占得越来越小,舅舅门前那一段几乎已经快干涸了。
舅舅家是一栋三层小楼,舅妈心气高,当年给她儿子结婚准备的,内里装修都是按照城里商品房装的,也幸亏当年盖了这房子,至少留点东西下来,不然这些钱后面也全给家里两个男人做生意败光。
二十几年前,苏秀月照顾自己的兄嫂,让他们给自己帮忙,包吃包住,做得是杂事,给的工资却比当地老师工资还高,那些年两口子还是攒下不少钱。
前几年新农村改造,可以批新的地基,经济条件好点的人家都重新盖了,在原来的长南外围盖出了一个新的整齐的社区,更像是有钱人回来过年过节的度假别墅,和原来的长南便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天堑。
依着苏绾舅妈好强的个性,当年也是作天作地要盖新房子,奈何长南盖房子可不便宜,家里两个男人不同意,家里这几年也就是安稳过个日子,哪里来这一大笔钱?
后来还是苏德昌拉着他们一家子说了一下午,她才作罢,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理顺了那口气。
这天,苏绾没到饭店就去她舅妈家晃,坐在灶台后帮忙烧火,灶火把她映成桔黄色。
她舅妈为了省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煤气灶的。
舅舅家养了一条黄毛的田园犬,看见她来,耸着鼻子就要上前,被舅妈几声呵斥关在后门外的鸡棚里去了。
油炝锅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很快厨房弥漫着肉香混合着料酒被蒸发以后的香气。
表哥的女儿琪琪刚刚五六岁,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圆圆的脸,在苏绾周围跑来跑去,一会给她看看铅笔,一会给她看看老师发给她的大拇指贴纸。
最初的拘谨过去后,她贴在苏绾旁边和她坐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一会,侧头神秘兮兮跟苏绾讲,
“昨天晚上我爸爸和我妈妈打架了,我看见我爸爸骑在我妈妈身上,我妈妈还哭了,她一定很疼。”
苏绾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搭话。
小孩又接着说:“后来,我爸爸又去洗澡,他们又说说笑笑了。今天早上我问我妈妈疼不疼,她说我在做梦,没有的事。姑姑,我明明醒着,没有做梦的。”
苏绾差点没去捂她的嘴,幸好没有别人听见,她只能压低声音跟她讲,
“以后爸爸和妈妈的事情,琪琪要保密哦,妈妈不喜欢别人知道她哭了,琪琪能做到吗?”
小孩睁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个时候正是豌豆的季节,拿清水煮煮撒点盐也非常鲜美,这天舅妈摘了一大筐。
苏绾在饭桌上央求舅妈,“下次摘蚕豆,挖土豆这些都带我去吧。我看电脑看得眼花,就喜欢干这个。”
舅妈笑着骂了她几句,不情不愿地答应带她去。
吃完饭说笑了几句,还没有下饭桌,苏绾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来看了一眼号码,陌生的。
她跟舅妈告别,边往外走边接了电话,
“你不在家?”
苏绾脚步一顿,“嗯”
“在哪儿?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我吃过了。”
“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
苏绾从舅舅家门口走开,沿着小河,朝离家相反的方向走。
这天为了去舅舅家吃饭,她随便套了一件黑色的拉链衫和一条黑色牛仔裤,头发随便扎在脑后。
“这两天怎么不去公司?忙什么夜里两点钟不睡觉?”
电话里的人问。
苏绾停下脚步,“你怎么知道的?”
她语气很冲,要摆开质问的架势。
“你房间开着灯,整个长南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我又不瞎。”
其实是他应酬完回家,专门在她家门口绕了一圈,看见灯还亮着。
她踢了踢脚下的一块圆石头,不作声。
“说话。”
“干活赚钱,好还你的钱。”
电话里有一刻短暂的安静,对面的人已经把眉头拧成个疙瘩了。
“干到两点能赚多少钱?你干一辈子能还完吗?谁让你做这些蠢事的?你缺钱我给你。”
“我不要,除了欠你钱,我不缺钱。”
“你不欠我钱,你爸是你爸,你是你,而且我绝不会拿这件事说话,你放心。”
旁边河里有两只红嘴鸭子,伸着脖子“嘎嘎”叫。
路的那头走过来一个年轻的女性,天擦黑了,看不清是谁。
那人走近了,开口跟苏绾说话,“苏绾,饭吃了吗?”
苏绾这才看清是王培培,她赶紧把电话从耳边拿开,跟她打招呼,“吃了,二婶,你呢?”
王培培没有停步,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就自顾自地走了,她的表情有种勉为其难强打起的精神,她的背影单薄,看起来比同龄人衰老一些,算起来她也才三十出头。
苏绾想起她二叔,红光满面,他靠吞噬这些年轻女性的青春让自己容光焕发。
“苏绾。”
电话里的人在叫她,她差点忘了还在打电话。
“嗯”
“你在池塘那?你自己回来还是我去找你?”
这个人!
她心一抖,皱着鼻子挂了电话,慢条斯理地掉头往家走。
陈池盯着驾驶室外面的后视镜,看着那个人不情不愿拖着步子走过来,像在外面玩得昏头被父母拖回家写作业的小孩,满脸写着不高兴。
她慢吞吞地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里,连正眼也不看他。
“你近视眼?”
他看着她脸上的眼镜问她,那声音软得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那框架眼镜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近视镜片让她的眼睛比平时小了一些,她看起来好像换了一个人,陈池觉得挺逗就多看了几眼。
“买了一些吃的,你拎回去,要什么东西不方便去城里,你跟我说。”
他指了指副驾前面放着的几个袋子,一个白色塑料袋的袋口能看见一些橙子和香蕉。
苏绾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正要开口说话,被马上制止,
“你要是自己不拎的话,我帮你送到家门口。”
苏绾只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撇了撇嘴。
“这几天饭怎么解决的?”
“随便吃一口”她敷衍道。
陈池点点头,对她的消极怠工不以为意,又问她:“除了前天去面试,你就忙着在家赚钱?”
苏绾这下坐不住了,她“咻”地扭头盯着他,不可思议地质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面试?你做了什么?”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的脸在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照射下,一半在阴影里,那眼睛波澜不惊,一切尽在掌握地回视她。
苏绾想到一个更可怕的可能,她强忍着要破土而出的情绪,
“你不会还跟学校联系了吧?”
“没做什么,你进去都是靠你自己。只是组了个饭局,有朋友带来的,认识下,对你没什么坏处。”
苏绾爆炸了,气得脸通红,“我的事要你管,要你管!自作主张干涉我的事,我需要你出面吗?我还没进去就丢人现眼。”
她气得语无伦次,转头拉着门把手就要走。
陈池先一步按了中控锁,脱口而出,“绾绾”。
苏绾扭头瞪眼。
“没说什么,就说家里一个小孩,这是很正常的人情世故,你不要多想,到哪里都需要这些。下次我先跟你讲,好不好?”
“根本就不会有下次。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当不认识我。”
她又去徒劳地拉把手,恼怒地喊,“开门。”
她的脸皮发红,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光芒,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苏绾,你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陈池突然说。
苏绾愣了一下,有几秒钟脑子空白,就这几秒就够了。
陈池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俯身过去,伸出右手揽着她的头,按着她的后脑勺把她压过来,自己稍微倾斜了下头就要贴上去。
事情发生在几秒之间,苏绾只感觉到自己的头被一只手掌控着,那手滚烫灼伤她的头皮,让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接着男人的荷尔蒙铺天盖地朝她兜来,她头昏脑涨,手脚发软,她闻到了他呼吸间的薄荷的气息。
就在那一刻,她的理智回来了,她伸出手狠狠地推开他,自己快速地往后退直到撞到车门上。
陈池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他的呼吸很粗重,他的大脑还被情/欲控制着,让他有一刻像个毫无防守的孩子,但很快他眼中的情/欲退去,他眯着眼睛神色不明地看着对面像刺猬的姑娘。
“我对你没有兴趣了,陈池。”她说。
陈池慢慢回身靠回椅背上,他望着车身前方,那里只有路灯照亮的一小片地方,再远处是影影绰绰的房子和山丘的轮廓。
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细微地抽疼了一下。
两年,两年的时间足够让她从奋不顾身地坐到他身上到完全忘掉,像扔块破布一样把他扔掉。
爱和遗忘都如此容易。
“你这两年过得很精彩吧?”他问。
而有些人就不一样了,比如他。
他的心已经坚硬如磐石,水渗不进,刀化不开,一旦有个人入了心,就也出不去了,和血肉相连,不要妄想清除,你想不想,愿不愿意,它都一直在。
他的计量单位可能是十年,而她是秒,他的感情是忍耐,她的是烈火烹油。
他不想把她拉到泥地里,拱手托起她,可她不领情,因为他曾经说过一句不讨人喜欢的话,就罪无可恕,多么恃宠而骄。
他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又恢复了清明。
“我倒是要看看,在道南,哪个人敢跟你谈。”
天上的云层突然散开了,一轮明月挂在天边撒下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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