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在长南是个大节。
原本只是祭灶神的,按着传统家家户户烹鸡宰羊摆祭台热闹一番就算结束了,后来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富裕一点的村开始组织舞龙,并且全村人一起聚餐,这个传统就一直留了下来。
那大红鲜黄的龙身一开始只有两三米,后来随着攀比之风越演越烈也变得越来越长,要不是实在太长,舞龙的人技术跟不上,这龙身估计还能无限长下去。
现在这龙身少说也得七八米,从村头舞到村尾,龙头和龙尾在两条路上也是常见的,龙头前有专门的人放鞭炮开场,藏在龙身下的人随身绑两个口袋,间或往围观的村民身上抛洒糖果,绢花还有一些蜡笔。
抢到糖果寓意来年富足,假花代表婚姻美满,蜡笔也叫状元笔。
这长龙的队伍所经之处总伴随着一阵阵的欢呼和哄抢之声,村民不管男女老少都挤在路两旁,好热闹的就跟着舞龙的队伍前进,那些体力不够的站在路边看看。
舞龙是个体力活,必须由本村的青壮年男子组成,一般人干不来这个活。
苏德昌说年轻的时候他也舞过,每每说起这些事,他的语气就突然变了一个人。
那时候他们要正经拜师还要每天练武,是正正经经的事情,不是谁都能选上,不像现在也就图个乐子,只要体力好,临时比划下招式就能上。
白天热闹一番,到了天不擦黑,一村人再聚集在村民中心开开心心吃一顿有大鱼大肉的饭,有些喜欢热闹的人,会在村民中心的广场放几箱烟火,这个节才算过去。
这年的二十四是个好天气,头天还下了点雨,地上一踩一泡烂泥,直叫人担心第二天败了兴致。
谁知道第二天鸡刚没叫了几声,红彤彤的太阳就从东边破云而出了,照得那经冬的树叶都闪闪发光,就是冷,手伸不出来,一说话带着长长白白的尾巴。
苏绾一开始是和苏倩倩在一块的,她们俩挤在一群人中间跟着跑啊,跳啊,叫啊,抢啊,围巾都被拽歪在一边了,帽子不知道被挤掉几次,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不到人了。
她正四处找人的时候,一把糖果往她这边撒过来,她叫起来和周围的人一起伸出手,眼睁睁看着一颗糖擦着她的手指而过被她后面的人抓住,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或懊恼之声。
后面的人往前挤,她差点被推倒在地,踉跄了一下,幸亏有个人在后面拽着她胳膊,她才站稳。
她回头一看,愣了一下。
太阳那么好,阳光照得那个人脸上发光,黑的眉更黑了,白的脸更白了,连他的笑容都在发光。
他温文尔雅地笑着,把手举到苏绾眼前,那保养很好的手指间捏着一颗小小的红色的阿尔卑斯奶糖。
苏绾恍了下神,然后大笑着接过,眼睛被快乐点亮,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谢谢,叔叔”她大声说,边得意地把糖果藏进口袋里。
人潮推着他们往前走啊。
苏绾个子高,在周围一群妇女老人中间要微微露出点头,她伸着脖子,眼睛热切地盯着那条长龙。
龙身高低起伏,左右挪腾,在某个瞬间,龙身抬起的时候,她感觉好像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没等她细想,一把糖果照着她兜头兜脸地撒了过来,她尖叫着不知道怎么去接,也来不及想,只能手臂一曲抱着胸口,接住丢在她身上的东西。
她周围的人一阵骚动,有的跳起,有的弯腰,有的推挤。
她激动得大笑不止,看见几块糖果,一支蜡笔还有一朵花!
她转头把那支蜡笔给了旁边的一个一直跟她一起尖叫的小姑娘,“将来你会当状元的!”
旁边有人拉她,笑意盈盈地递了一朵花给她,她大笑着说:“谢谢叔叔,我已经有一朵了。”
后来,倩倩吃着她的糖,操着她那软软的长南普通话骂她:“你就不能惦记惦记我啊,你有了,我没有啊。你知道姐姐我多需要这个吗?我比你大三岁呢!”
在村民中心饭桌前落了坐以后,她还气鼓鼓的,斜着那双妩媚的丹凤眼有一下没一下地白苏绾一眼。
苏绾边摆弄她的围巾和帽子,边忍不住笑,“好了,好了,你一直给我暗送秋波有什么用,等会我后面的男人们别以为你是看上他们了,小心他们老婆来扯你头发。来,我的花给你,我才不稀罕。”
她把口袋里的小塑料花掏出来递过去。
苏倩倩又白了她一眼,“我不要。我就是懊恼,我使出吃奶的劲一根毛没捞到,我也知道这就是图个心里安慰,连安慰都不给我啊,我这两年够倒霉了。”
她这话还没说完,有人叫“倩倩”,有个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她们不远处站着,脸上堆矜持的笑,
“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这阵都在长南住吗?上次我逛街去你那店,他们说早关门了。我一直没见到你,现在干点什么呢?”
倩倩不冷不热地答道,“不干什么”。
那姑娘好像看不见她的态度,继续说:“既然你有空就多上我们家坐坐,逢年过节的,我们家里热闹,你一个孤零零地多难受。我马上要订婚了,将来要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苏倩倩不说话,自顾自地拧开一瓶椰汁,慢条斯理地倒在一个玻璃杯里。
苏绾认出那姑娘,好几年没见,比小时候时髦了一点,有种钱堆出来的底气。
那是苏倩倩大爷家的小闺女,跟倩倩一年的,一个头一个尾,一直就不太对付。
她笑眯眯地说,“没事,姐姐,倩倩和我家走动多,过年过节也不孤单的,我家也很热闹。你放心。”
那姑娘眯起眼睛看她,好像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谁,嘴里说“那挺好的”,笑容寡淡地走了。
倩倩手里拿着半杯椰汁,不屑地说;“你理她干嘛?我听说了,要结婚了,找了个条件还不错的婆家,彩礼拿了58.8,等不及想跟我炫耀,居然还去我店里找我。不让她炫耀她能憋死。”
苏绾安慰她:“路还长着呢,走着看吧。”
宴会厅里摆了二十几张圆桌,这会人陆陆续续来齐了,望过去黑压压都是人头,各种声音闹哄哄地盘旋在屋顶,差点要把屋顶掀翻了去。
苏绾左手边还有个空座,有个人施施然地入座,带来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苏绾笑着跟他打招呼。
桌对面有个黑脸阔面的阿姨稀奇地说:“哟,老五,你怎么跑这桌坐了,跟我们女的坐一起,又不喝酒,有什么趣味!”
她旁边一个大娘,吃得满嘴都是白花花的花生沫,接话道:“没有喝酒的乐趣,肯定有别的乐趣呀,你个老太婆懂什么。”
倩倩的脸沉下来,挖了对面的大妈一眼,又瞟了瞟苏绾身边那个穿着黑色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男人。
男人笑笑也不搭理其他人,好像没听见一样,随口跟苏绾说:“我这两天不能喝酒,只能到这边躲躲。”
他拿过苏绾面前的一包餐具,轻轻拆开,慢慢地把碗和盘子一样样拿出来放到苏绾面前,仪态妥帖,恰当的熟稔又不让人觉得突兀。
“谢谢,叔叔。那天在我家也谢谢你帮我说话。我听说你的公司做得很好,如果方便,我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对方的眉头挑了一下,温柔地笑起来,苏绾看见他眼尾细细的纹路,他说:“随时欢迎。不如这样,明天三清溪有集市,听说很热闹,要不要去看看?”
大厅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像海浪卷起在平静的海面,有人开始鼓掌,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大厅的侧门那。
那侧门正好在苏绾那桌的后面,苏绾往后瞄了一眼,看见一群男人鱼贯进来,个个穿着单薄的衣服,浑身冒着热气,知道那是舞龙的人来吃饭了。
她回头看着对面的男人,看见小小的自己映在对方的瞳孔里,像一艘小船迷失在黑暗的海洋里,
“不了不了,这几天活动太多都排满了,咱们后面再说。”
她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偏过头去找,没看见谁,倒是看见了个熟人,他和那天一样穿着一件薄薄的T恤,一件厚的羽绒服拎在手里。
他的脸上能够看见运动后的红润。
苏绾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昏暗的走廊里,他一脚把一个像山一样敦实的男人踹到地上。
她把目光收回,不敢多看。
倩倩拉她胳膊,嚷嚷:“赶紧地,赶紧地,跟你换个位置,烦死了,我最讨厌小孩,我受不了了。”
她也不管苏绾答不答应,就麻利把自己的碗筷挪过去,连拉带拽地和苏绾换了个位子。
她笑得很甜美,对旁边的男人说:“叔叔好。”
长南摆席来来去去是那些固定的菜肴,冰糖莲子,猪油笋干,红烧肉,三鲜海参,清蒸鸡块,八宝饭,这些年大家条件好了,再加上龙虾,螃蟹,再有更好的加上一道澳龙。
这些菜都是提前备好放在三层的大蒸笼里温着,等人坐齐,就流水似的一道道摆上来,一会功夫菜就上齐了,偌大的大圆桌也摆不下,有些盘子得有技巧地叠起来。
认真吃饭的少,聊天喝酒的人多,小孩子早早下了桌,在桌子间跑来跑去。
苏绾是少数埋头吃饭的人。
苏倩倩喝着她的第三杯椰汁,这基本上就是她的午饭了,看着不停筷的苏绾,费解地说:“这些菜到底有什么那么好吃啊?天天吃还吃不腻?上次去吃大厨做的饭你说一般,米其林厨师还比不上乡村的野厨师啊?”
苏绾舀了一勺莲子到自己碗里,头也不抬,“我就是这么低俗,我就觉得长南的饭都好吃,你管我。”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家得多穷,没吃过好东西。”
“我管别人怎么看。”
她刚放下筷子,看见她妈妈搀扶着她奶奶正要离席,她马上跑过去把奶奶接过来,这种时候她妈妈往往很忙。
她搀着老太太往外走,老太太抬起红润的脸,笑眯眯地把她看了又看。
老太太头发只花白了一半,剪到齐耳朵长,梳得光溜溜得夹在耳朵后,这天穿了一件红底带黑色小花的棉袄,可能是怕冷,她在棉袄里穿了很多毛衣,让她看起来圆鼓鼓的。
她的奶奶这辈子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见人总是三分笑,几乎没有听见她大声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总是让人很想和她亲近。
老太太摸着她的手,用长南话说到:“这是谁家的大姑娘,心地这么好?长得像朵花一样,我在上王葛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才啊。”
苏绾不确定现在说话的是奶奶的哪个人格,她也笑眯眯地说:“我们上王葛的三妹也很好看啊,家里求亲的踏破门槛了吧?看中哪家了啊?”
老太太突然笑得低了头,神情是藏不住的娇羞。
村民中心外面的广场上,有人点了烟花,“嗖”地一声上天,在空中炸开了五颜六色的花。
苏绾伸出手搭在老太太的肩上把她搂住。
时间在老太太的大脑中停滞了,多好,她有幸碰见了60年前的奶奶,两个年轻的姑娘相会在这烟花下面。
爷爷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记得上王葛的葛三妹是什么样子的,她只是一个母亲,一个从来就是这么老的奶奶,但她存在过,哪怕只在她自己的记忆里,只在道南的风里、雨里和照耀千年的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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