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文死了,乔见凡死了。
周云野没有爸爸妈妈了。
班主任曹居岳的电话打来的时候,睦和正在家里研究填报志愿。
24号从照家村回来后,两人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睦和本来是想和周云野一起查成绩的,但是她的外公外婆在她家,他们想陪着她查成绩,所以睦和就跟周云野约定好等成绩出来后第一时间联系对方。
当成绩出来的那一秒,睦和觉得大概她家祖坟是冒青烟了,这次的高考成绩比最好的一次模拟考成绩还要高十五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睦和想不明白她是怎么考出来的这个成绩,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一直以来基础打得牢,厚积薄发。脑子也还算聪明,心态又稳定,没什么压力。
再加上那一缕缕的青烟。
这个分数很高,足够让睦和上任何一所她想上的大学,包括清北。但对清北来说,这个分数又不算特别高,如果她真的上清北,那在专业选择上就要受点限制。
当晚睦和给周云野打电话,他没有接。只是发信息告诉睦和他的成绩在前20名,要过几天才能知道具体分数。
省里的新规定,高考前20名暂时不公布成绩。
周云野能考进前20名完全是预料之内,他就是清北预备役。睦和很高兴,她的成绩是预料之外的好。这意味着如果她不在意专业,他们两个就能在一所学校。
一瞬间就拥有了国内几乎所有好大学的入场券,睦和被这天降的幸福砸得晕乎乎的,以至于等接到老曹的电话时,她才意识到这两天周云野的反常。
在去周云野家的路上,睦和的大脑一片空白,一阵阵的心悸让她呼吸困难。甚至到了周云野家门口,她握住门把手的手都在不自知的发抖。
她有他家门锁的密码,上面还录入了她的指纹。
客厅里没有人,体育场在睡觉,听到动静蹭的窜了出来。一看到是睦和,风风火火就跑到她身边,来回蹭她的腿,嘴里还喵喵叫。
睦和把体育场抱了起来,好像还是那么重。她亲了几下它的额头,然后把它放在沙发上,起身去了卧室。
卧室门是关着的,睦和屈指敲了几声,没人回应,她直接推门进去。
房间里没有开灯,晚上七点,将暗未暗,夜色与暮色将整个空间割裂成两半。
周云野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听到了睦和开门的声音,他转头看她。
他的脸在暮色里,透着灰败的死寂。
看到周云野这个样子,睦和强忍住心底骤然升腾起的难过和酸涩,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这两天我们都没有见面,你想我了吗?”
听到睦和的这个问题,周云野的眼睛眨了眨,几秒之后,他点点头。
他像一个没有生气的雕塑,只是凭着本能在回应睦和。
睦和眼眶发热,那股酸涩快要把她的心都侵蚀了。她往前走,想要走到他身边。
睦和刚走了两步,周云野叫住了她。
他的声音干哑得不像话,像被烈日曝晒的源头枯竭的河流:“睦和,你走吧。”
睦和停在原地,她的思维断了线,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云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一片沉沉死气。他说:“睦和,我的爸爸妈妈死了。”
睦和哽住,她张张嘴,想说安慰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周云野看着睦和,眼里却没有焦点,他的语气听起来异常平静:“所以,你走吧。”
睦和嘴唇翕动,眼前开始起雾,她轻声问:“什么意思呢,周云野?”
周云野直直看着睦和,片刻后,他转过头看着窗外,不再说话。
他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睦和心疼又生气,她走到床前,双手用力拉扯过周云野的肩,让他看向自己。
睦和的眼眶红红的,声音都有些哽咽:“周云野,我知道再多安慰的话都没有意义。那是你的父母,在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能真正的与你感同身受。但是......”
睦和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周云野打断了。
他说:“睦和,我没有伤心。”
睦和愣住,想说的话梗在嘴边:“什么?”
“我的爸爸妈妈死了,我并不伤心,你不要难过。”
睦和知道周云野不会开玩笑,但就是这样,这句话才让她感到彻骨的悚然。
睦和连呼吸都忘了,她下意识地收回了在周云野肩头的手,紧紧攥住身下薄薄的床单。
周云野像是没发现睦和的反应,他自顾自地说:“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睦和一动不动,她不知道该作出什么样的回应,这样的周云野太过陌生。
周云野没等到睦和的回答,不过他似乎也并不需要睦和的回答,他好像无形地竖起了一道屏障,陷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夜色将仅有的天光完全挤压出去,天彻底黑了下来。
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借着远处路灯送来的一点微光,两人堪堪能看到对方的脸。
周云野看着睦和,她的眼睛浸在水里,明亮莹润。
这双眼睛太亮了,以至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毫无预兆地照进了他阴暗的人生。
他连反抗都来不及,一败涂地。
周云野的声音没有刚才那样喑哑了,她眼中的水汽让断流重新活了过来:“我的妈妈杀死了我的爸爸,然后她自杀了。”
除了一丝挥之不去的死寂,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平静的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完全突破睦和的认知,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睦和来之前还在想,他的爸爸妈妈还那么年轻,也许是出了意外。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死因。
可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知道的关于周云野父母这么多年的纠缠,以及周静文给她的直观印象来看,周静文会做出这样的事反而并不让她意外。
睦和忘不了那个女人看那个男人的眼神,疯狂的爱慕里夹杂着偏执的恨意,似乎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
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呢?
睦和想不明白,她抬眼间就看到周云野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这让她感觉到了危险。
睦和想离开,这个念头一出来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是在害怕周云野吗?
周云野的声音响起,他的语气里有几分不确信:“你的反应很奇怪,我的妈妈杀了我的爸爸,你好像并不太意外,为什么?你不应该感到吃惊和害怕吗?因为我有这样的父母。”
说到这里,周云野好似明白了什么。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底全是恐惧,脖子像被狠狠遏住,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受控地说出让他最害怕的事:“你知道,是吗?”
睦和的指甲都要陷进肉里,但一点也感觉不到疼,她咬住下唇,不去看他的眼睛。
周云野懂了,她说的话他记得,不说话就是默认。
他的眼睛如同坠入深海的太阳,彻底昏暗下去,他喃喃低语:“你真的知道。”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自言自语道:“真奇怪,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怎么能知道呢。”
他想不出来,他阴暗的丑陋的过往居然早就曝露在她眼前,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太可笑了,真讽刺,那她是怎么看他的呢,她对他的好又是为了什么呢?
睦和的左手被一寸寸的握住,就像那晚她在体育场遇到手受伤的周云野一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在抖,冷得像一月的那场大雪。
等到睦和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周云野很突兀地笑了,眼底的疯感让他的眼尾近乎妖冶一般的艳丽。
他的语气几乎轻不可闻:“你都知道什么呢,睦和。”
睦和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明明她很会说话的,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那次在陵溪周云野对那两个字的反应,睦和就意识到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他的家庭。她在和他相处时也会尽量避免提及和他家庭有关的事,没有想到,今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让一切都摊开在太阳底下了。
周云野当然不会让睦和为难,他轻轻拉过睦和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接着说:“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比如我怎么会那么巧就转到了你在的班级,怎么会那么巧就住在你家小区对面。”
周云野轻笑一声,唇角生花。眼中却是大火燃烧殆尽,只剩灰烬。
他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呢,睦和,一切都是我的——”
“不要再说了!”
睦和的血液凝固,身体好像被置在漫天大雪里,冰凉彻骨。她想离开,可是她的手却被他死死握住,她怎么也挣不脱。
直到这个时候,睦和才意识到她和周云野之间的力量差距。他毫不费力地就禁锢住了她,让她连反抗也不能,连捂住耳朵也不能。
她只能听他说。
“我的妈妈杀死了我的爸爸,因为他要离开秣州,和别的女人结婚。他从陵溪搬来秣州就是为了躲她,没想到她还是跟来了。我妈妈当然容忍不了他身边有其他女人,所以她杀了他,然后和他死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周静文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或许她早就想这样做了。睦和不动了,安静地听周云野说话。
他愿意说出来也是好的,总比憋在心里要好。
周云野说:“我爸爸说我妈妈是个疯子,不止他,很多人都这么说。她对我爸爸一见钟情,可惜只是一厢情愿。我的出生是一场设计,她也没想到会因为这样让我爸爸坐七年牢。那个时候我爸爸刚收到南大的录取通知书,不过他没机会去了。”
周云野的语气太过冷静,太过置身事外,不像是在说自己父母的事,他话语里的主角好似是在路边擦肩而过的路人乙丙丁。
睦和知道了,她什么都想通了,她明白为什么周静文看那个男人的眼神里有小心翼翼的讨好。
因为爱慕,因为愧疚。
睦和反握住周云野的手,她似乎懂了周云野为什么让她走:“那是你父母的过往,不是你的。”
“不,”周云野的声音平稳又淡然,听不出什么异样:“我是他们的孩子,我身上流着我妈妈的血,我的基因里能溯源到她的一切。”
“可是你是独立的人,你独立于你的父母,你不是他们的附属品,你是周云野。”
睦和的话让周云野笑了,他点点头,目光沿着窗外洒进来的灯光路径深深看着睦和。她的话说得严肃又认真,反而让清丽的脸上透着几分孩子气。
等到很久之后,周云野才恋恋不舍地开口,他的眼底和语气中悲凉得像一抔淬着冰的雪:“睦和,我是周云野。可是,你还不知道真正的周云野是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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