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站在超市货架前，手指在红罐子上摩挲了足足三分钟。收银员都以为他在给旺仔相面，直到看见他郑重其事地拿起三罐牛奶揣到怀里。
"滴——"
扫码成功的瞬间，宋临仿佛听见医院收款到账的声音。这三罐旺仔是他犒劳自己的，作为这段时间辛苦挣钱的奖励。刚把旺仔塞进帆布包，他抬眼就撞见街对面游然看熊猫似的眼神。
“兄弟你下巴能当锥子用了。”游然捏着杯星冰乐，吸管在化了的奶油里搅出漩涡，“要不要我明天给你寄十箱士力架。”
“不要，”宋临把帆布包甩到肩上，“我这叫因祸得福好吗。要是我现在去食堂打饭，阿姨看我瘦成这样，肉都得多抖两块。”
“行了阿Q，”游然笑出声，“咱俩也是挺久没见了，这段时间你有什么见闻没？”
他其实是故意这么问的。他觉得要是宋临能接受他的帮助，这个傻子就根本不用吃这些苦。
结果这个问题却激起了宋临作为好学生的表达欲。他捡了根枯枝，在梧桐树坑的浮土上勾勾画画。
“当然有。你看，比如说，做家教的话呢，现在市场里就分三类学生。积极主动型要喂难题，被动接受型得哄着学，注意力分散型呢——”枯枝突然戳到游然限量球鞋前，于是宋临随口打了个趣，“就像这位，得我陪着才肯学。”
游然只是盯着他不说话，眼里是复杂的情绪。他看着土坑里歪七扭八的树状图，突然抬脚抹平了所有痕迹：“我饿了。”
宋临站起来把小木棍往灌木丛里一扔，拍拍手问游然：“去我家呆一会不？我给你烙糖饼吃。”
游然悠哉悠哉地跟在宋临上了楼。
楼道里混着饭香和一股潮湿的霉味，钥匙刚插进锁眼，就听见屋里传来尖锐的哭骂。宋临飞快地把门“嘭”一声关上，游然只来得及瞥见门缝里翻飞的碎花窗帘。
“你先回去吧。”宋临的脸色变得灰白。
“咱妈怎么了？”游然听出来那是宋临他妈变了调的嗓音。
“先回去，好不好？”宋临扯出个干巴巴的笑，“今天灶王爷罢工，改天再请你吃。”
“行，”游然点点头，依言下了几步楼梯，还是忍不住回头喊了一句：“宋临——”
宋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再次拿起钥匙。
刚刚游然没听清屋里骂的是什么，他却听清了。“欠债”“赌博”，什么？谁？什么意思？
那一瞬间他如坠冰窟。这不可能，肯定是假的，或者他听错了。明明债都要还完了，他终于能喘口气了，怎么会——
他拿着钥匙往锁孔里怼，却手抖得半天都捅不进去。
宋临一进去，他妈就嚎啕大哭着扑过来，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扯自己的头发：“儿啊，儿啊......”
宋临因为恐惧喘不上气。他按住老妈的肩膀，冷声问她：“妈，你慢慢说，怎么了？”
老妈只是不停地抽噎：“儿啊，我们家就你有本事，你，你快想想办法......”
“到底怎么了？”
“你爸——你爸刚刚被警察带走了啊啊啊啊呜呜......”
“被警察带走？为什么？”
“赌博！他还在外面借高利贷去赌啊....呜呜呜呜.....”
宋临脑子里的弦一下子断了。
他忽然觉得麻木至极。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他的灵魂好像从身体里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在半空中冷漠地看着这荒唐的一切。
他像在旁观别人的故事一样，看着母亲靠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一只手死命地扒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绝望地拍打着他的前胸，流出来的热泪和鼻涕蹭在他的衣襟上。
在那一瞬间他回过神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他觉得无助，烦躁，以及痛苦。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情绪的水井，而他的父母一面喊着口渴，一面拼命地向外舀水。他逐渐地变成一个空荡荡的容器，可是他们还是哭喊着索取，甚至想要饮血茹毛。对于这一切他恐惧又厌恶，不禁浑身发抖，于是下意识地就把老妈推开了。
他妈惊愕地眨了眨眼睛。她的表情变得很伤心，然后爆发出一个更大的哀嚎：“儿啊......”
宋临打了一个哆嗦。他在干什么？他居然在对哭着的老妈感到厌恶？
他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于是他扶着老妈回房间，不停地安慰她：“妈，别哭了。老妹一会放学了，咱们还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呜呜呜...怎么办啊...儿你想想办法...”
“我去赚钱，我去赚钱好不好？妈你别担心了，具体的等爸出来咱们再商量。”
“行...行......我去做饭了。”他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
宋临靠着门边蹲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叹出去，眼泪先掉在了地上。
他活的就像个笑话。
“老哥，你不是说爷爷欠下的医药费都还完了吗，怎么还天天出去打工？还有老爸去哪了？”宋临他妹宋晶问。
“大人的事小孩别问。”宋临瘫在床上，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不说就不说。”宋晶一甩辫子，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躺了五分钟以后，宋临的闹钟又响了。
他浑身酸痛地爬起来，头重脚轻地开始穿鞋。
宋临上网查过，如果是能被拘留的地步，那他爸欠的债肯定不是小数目。所以不用等他爸出来，直接就开始打工好了，多赚一天是一天。
他爸放出来的那一天，是个周末。宋临刚送完一单外卖，正打算顺路回家吃饭。他走到小区楼下，看见一群黑衣人，戴着白手套，训练有素地排着队上一辆面包车。他想，遇到电影里的□□了，不知道砸的是谁家。
等他上了楼开门，原来砸的是他家。
地上全是墙灰和碎掉的玻璃渣，宋临瞟了一眼坐在沙发上不敢看他的父亲，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母亲，先一步跨进了他妹的房间。
宋晶躲在桌子下面，捂着嘴浑身发抖。宋临难受得喘不上气，他把妹妹揽过来，一下下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我们...我们家到底怎么了？”宋晶忍不住抽泣。
宋临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搪塞过去，然后把她的房门带上，回到客厅。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玻璃渣，懒得管，直接把它们踢到一边，然后坐下来，盯着他爸：“行吧，说吧，你到底欠了多少钱？”
他爸的手不停地绞在一起：“他们说下次再还不上就要拔我的指甲......”
宋临闻言，一股火气直冲脑门。他看着这个沉默懦弱的男人，心里仿佛有把火噼里啪啦地炸开了。他猛地站起来，狠狠一脚踹在沙发上：“你到底他妈欠了多少钱？”
“本金...300多万左右...”老爸的头埋得更低了。
轰——
宋临感觉自己的血管在耳朵里轰隆作响。他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咬住后槽牙：“加上利息呢？”
他爸又不说话了。
宋临抱住自己的膝盖，无助地怒吼一声。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没办法的啊。
第二天，他爸在家附近的金角大厦跳楼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宋临正在上家教。他的笔顿了一下，继续神色如常地讲完一道题，然后站起身，背上他的书包，和学生的家长请假：“抱歉，家里出了一点事，今天就先上到这里吧，不好意思啊。”
因为没钱，老爸的后事一切从简，草草了事。家里的事再也瞒不住宋晶，这个坚强的女孩子听说老爸赌博自杀之后，流着眼泪，抓起茶几上的全家福就往墙上砸——玻璃哗啦一声碎了，她盯着照片里搂着自己坐旋转木马的老爸大喊一声：“胆小鬼！”后就再不提起关于她父亲的任何事。
倒是老妈，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宋临回家时，她总是攥着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皮肉里，泪眼婆娑地向他倒苦水。对于老妈的痛苦宋临无计可施，只能减少回家的次数。
这天他难得回家吃了一顿午饭。老妈非常开心，做了一桌子硬菜。
宋临想让气氛轻松点，于是边吃边找话题：“妈，还是你做的饭好吃。”
“那就多吃点。”老妈在他身边坐下，盯着他碗里的菜看，“你看看你，吃这么少，还是觉得我做得不行吧？”
宋临连忙又夹了两大筷子菜，明明已经饱得要命，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老妈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圈，突然叹了口气：“哎，你当时学理工科多好，怎么偏要学这个？你们专业，现在也挣不了几个钱。”
“妈，我还没毕业呢。”宋临笑一下。
“要是能多赚点钱，你爸也不会走这条路......”老妈小声嘀咕着，“哎，他在下面得多冷啊......”
宋临猛地把筷子摔在碗上，然后筷子又滴溜溜地滚落到地上。
“那是他活该，”宋临平静地说，“怎么着，要不我烧个暖宝宝下去？”
空气凝固了三秒。
闪电般地一个巴掌扇到宋临脸上，老妈扬手的动作带翻汤碗，滚烫的汤汁在宋临脖子上烫出一片红印。她颤抖地指着他破口大骂：“那是你爸！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你这个不孝子...白眼狼...没良心的玩意......”
“哥，我有道题不会，你帮我看一下。”宋晶听见客厅里吵架的声音，连忙打开她卧室的门探出头。
宋临站起来，走进宋晶房间里，他第一次没有理会哭泣的母亲。
“哥，你说，咱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宋晶翻开一本练习册。
“只有小说讲逻辑，现实不讲。”宋临说，他的脸和脖子开始火辣辣地疼。
“哎，”宋晶叹了一口气，“那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很潇洒，一点也不为钱发愁的人吗？”
宋临忽然笑了一下，他想起沈昭，于是说：“有。”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
宋临还是每天拼了命地打工，却不像以前那么有冲劲了。他赚的那些钱，和三百万的窟窿相比，就像精卫填海。但不去赚钱呢，胸口就像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还是干活更好，累到倒头就睡，反而心安。
“对了，”宋晶有一天忽然皱着眉说，“老妈最近状态有点不对。”
确实，这段时间老妈的话越来越少，连哭都不怎么哭了。她开始长长久久地坐在自己的床上，把墙上的结婚照拿下来一遍遍地擦，一遍遍地看。
后来宋晶发来微信说老妈开始整理老照片，用红笔在所有合照里把老爸的脸涂成硬币大小的黑洞。
再后来她不再擦拭结婚照，转而用湿抹布反复打磨厨房横梁，木纹被擦得泛起油亮的光。
有天晚上，宋临隐约听见他妈喊他，“儿啊...”那声呼唤比羽毛还轻。他看见老妈穿着结婚照上的红毛衣，袖口垂着条长长的毛线，蜿蜒到黑暗里。“你爸说桥太黑，让我带着毛线团...”她咧开嘴笑了，脸上的法令纹深得像刀刻。
某个雾霾天，宋临送完外卖看见单元楼下停着殡仪车。他拎着凉透的麻辣香锅上楼，突然想起有次游然说这栋老楼像块发霉的千层酥。
当时他还反驳说这叫历史厚重感，现在他看着厨房的横梁，终于承认游然说得对。
老妈写了两份遗书，一个给他一个给他妹。
留给他的遗书边角还沾着豆瓣酱，宋临蹲着看了三遍。具体说了什么，他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就记得最后一句：“小临，对不起啊，其实妈妈真的不够爱你。”
晨光爬上灶台时，宋临摸出最后一罐旺仔。易拉环“啵”地弹开，甜腻的奶香混着楼下早餐摊的油烟涌进来。他望着窗外瘸腿小狗追汽车，一辆接着一辆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