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如烟如雾的小雨朦朦胧胧，像是笼罩着整座城市。
“你不结婚，总归也是要有孩子傍身的。我打听过，李伯伯家只有一个独女，你之前见过的姑娘，那姑娘从小被宠着长大，心性太单纯，没办法继承家业，她父母就想要一个亲生的外孙，从小养在身边培养。”
秦傅皱眉，并不认同，他抬起头，直视着站在阴暗角落里的江子楚，一言不发。
江子楚穿过中间坐着的林淑，目光与秦傅交汇，有如一道分明的线，划开一明一暗的两个人。
林淑迅速追随秦傅的视线，转而望向江子楚，然而她的脸上却并未显露出任何特别的反应。
“林阿姨。”江子楚眉眼微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半眯着，嘴角轻抿，竟显得几分可爱。
秦傅发现，自从见到林淑，江子楚的行为和表情似乎总在乖巧与乖戾之间游移不定，在秦傅面前是随性、不耐，转脸遇上林淑，就像变脸一般，变得温柔顺从，仿佛换了一个人。
秦傅终于笑出来，问：“收拾完了？”
江子楚心情一般般，他随意地应声“嗯”，显得有些敷衍。
秦傅站起身，两三步走进，抓住江子楚的小臂，哄道：“辛苦了。”
江子楚的余光睨见林淑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垂，故作冷漠地忽视秦傅，径自甩开他，坐到沙发上，然而秦傅紧随其后，几乎紧贴着江子楚，坐到他身旁。
窗外的雨已悄然停歇，云开雾云销雨霁，深邃的夜空露出藏匿其后的皎洁月轮。笼罩的纱雾渐渐消散，使得远处高楼壁沿点缀的灯光更加明亮清晰。
林淑轻轻抬起下巴，不经意间被窗外闪烁的灯光所吸引，稍作停留后，才缓缓收回。
“你都听到了吗？”
“没有，”江子楚如实交代：“只听到了一点。”
林淑对江子楚从容的模样有点意外。
“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反应，不生气吗？”
江子楚坦诚：“因为没什么好生气的，本来也轮不到我来发表评价，难道我一定要气的拆自己的家才行吗？”
“好吧。”林淑轻轻一笑。
“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沙发上的那人并未流露出急躁的神态，如若不是脸上还依稀可见被泪水浸湿的印记，头发稍显凌乱，衣角略有皱褶，江子楚几乎会误以为她此刻正坐在电视台的演播间里，身着蓝绿色职业正装，泰然自若地主持采访。
江子楚明智地选择不去自讨没趣，追问林淑心中他所应有的形象，因为他直到多半不会是什么令人满意的印象。
“是吗。”
秦傅的手肘动了动，贴在江子楚的手臂上，有点稍凉，江子楚下意识将视线投向秦傅。只见秦傅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眸光同样冷静而专注地落在江子楚的身上。
两人的眼神短暂交汇，秦傅镇定无波的深黑的眼眸，莫名让江子楚平静不少。
林淑的声音轻柔而平缓，仿佛是一位永远不会歇斯底里的优雅贵小姐，然而现实却大相径庭。
“能跟我说说你的想法吗？”
“我的想法？”江子楚心里纳闷，怎么这对母子一天到晚都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不愧是亲生的，“关于孩子的吗？”
“嗯，是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江子楚有点头痛，开始认真思考，当年毕业答辩都没眼下麻烦。
他挪开目光，扶着下巴。
漆黑的电视屏幕在暖黄的灯光下，化作一面幽深的镜子，静静地映照着三个人的身影，江子楚只是太模糊，看不清另外两人的表情。
……
林淑显然在等他的答案，江子楚有点犹豫地问：“我在想，如果一切真的如您所愿，甚至上天眷顾，让这个孩子健康出生，他会幸福吗？”
“当然会，”林淑矜持颔首，她好像已经在脑海里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李小姐是个活泼善良的女孩子，很喜欢小孩子。这个孩子一出生就会有漂亮的庭院，整洁舒适的房间，碧波荡漾的游泳池，以及永远有落花轻舞飘洒的飘窗和永远阳光明媚的露台。”
“那秦傅呢？”
“他也会的。”林淑肯定地说。
“是啊，他也会的……”江子楚低语呢喃。
关于秦傅是否能成为一个好父亲，江子楚并无定论，因为这是他永远无法亲身体验的事情。但江子楚只明白一点，由于小时候的经历使然，因此秦傅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从小活在没有爱的世界之中。
“可是，这样就幸福吗？”
江子楚猛地抬头，双眸如炬，其中充满复杂的情绪。
“林阿姨，您难道就不是当事人吗？”
“您当初是为什么要主动疏远秦傅的呢？”
林淑的神色总算有了微动，但也并不十分明显，她稍稍动动身子，看向一旁一言不发的秦傅，秦傅回以平淡的微笑。
“这不一样。”她微微低垂着头，聚焦于地面上点缀着不规则灰纹的图案：“我当时以为，减少陪伴可以让他在相对纯净的环境中成长。”
“虽然如今看来，我似乎是做错了……”
江子楚微微睁大眼睛，脸上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这些话，恐怕连林淑自己都不曾对他人倾诉，只是她多年苦痛中的冰山一角而已。
“对不起，林阿姨，是我口不择言。”江子楚本意是没想去戳别人的伤疤。
林淑显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怠倦，并非仅仅是体力透支后的怠倦，更像是从心底深处悄然滋生出的沉重负荷，如同一块悄然出现裂隙的表面看似无坚不摧的石头，又似一副正悄然龟裂的精心制作的面具。
“没事，你继续说。”
江子楚犹豫地用手背推了推秦傅，又瞥一眼他，只见秦傅先是轻轻摇头，随后又微微点头。得到这一微妙的暗示后，江子楚勉强松口气，鼓起勇气继续道：
“……其实您说的没错，的确是不一样的。林阿姨，我也从来没说过，这是一回事。”
“但孩子长大后，他终有一天会发现自己的家庭跟别人不一样，无论是我、秦傅还是那位李小姐，对于孩子而言究竟算什么？如果秦傅和李小姐是他的爸爸妈妈，那我是什么，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吗？如果我和秦傅继续在一起，那李小姐有算什么，一对同性情侣里格格不入的母亲吗？”
“我之所以提起来，也是觉得，一切也许可以更完满一点，而非像这样总是留有一丝遗憾。”
“完满？”林淑蹙眉，“你觉得什么是完满，什么是遗憾？不可能所有事情都随你心愿。”
江子楚知道林淑的意思，解释道：“林阿姨，其实我想说，李小姐年纪还小，心性单纯也不意味着愚笨，如果真的有人愿意去教她，谁又能预知她会蜕变成何种模样？退一万步而言，即便她真的天赋不足，不适合继承家业，他们也真的需要寻找接班人，为什么不耐心再等等，让小姑娘历经遍人生的不同阶段，体验几段真挚的感情后再做定论呢？”
江子楚顿了顿，脑内想到一种可能，脸上不经意间掠过一抹厌弃之色，冷然道：“除非这一切都只是用来掩饰的漂亮话，本质上不过是出于一种传统偏见，认为女孩子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罢了。”
这句话说的很大胆，江子楚隐隐有点加料刺激的意味在里头。
可是林淑面色如常，显然对于江子楚的言论早已有所预料，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李姓那一家子人，几十年前就全家移民海外，历经两代人得努力才有现在的显赫。主家夫妇二人直至三十多岁才得一女，因此对女儿宠爱有加。然而，无论是多么宠溺，某些深植于东亚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却始终无法动摇。
江子楚深吸口气，这些事情实际上与他无关，现在提起来也不过是出于他自己的那点小心思。
秦傅不说话，但存在感极高，他轻轻地抚过江子楚的脊背，手指似乎沿着每一节脊骨滑过，江子楚心里那点情绪瞬间散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瞪了秦傅一眼，挺了挺腰，换来秦傅一声不知所谓的笑。
“林阿姨，你又为什么一定要秦傅有个孩子呢？”
“因为——”
林淑张了张嘴，本打算毫不犹豫地吐出那个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过无数次的答案，然而，仅仅说出了两个字，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她发现自己的回答全部扣在江子楚先前所说的点上，处处是破绽。
比如她还想说有个孩子，晚景便有了傍身之所，但仔细想来，对于秦傅而言，无论是金钱还是身世背景，他似乎从来都不需要操心这件事。
思来想去，便没有了理由。
年岁愈是大的父母，愈发难以挣脱那些无形的束缚，他们似乎将孩子与自己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无微不至地为他们安排一切，却无形中剥夺走选择的权力，只期盼一味地顺从。
于是等孩子独立长大，逐渐远走高飞，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她想了许久，长舒口气承认：“……因为我自己。”她还说：“我怕自己太孤独，想找个人陪我。”
“妈……”
秦傅微微一怔，终于抬起深黑色的眼眸，视线落在林淑的脸庞上。
江子楚单手压住秦傅已经半虚浮着，仿佛已经半个身子离开沙发的大腿，他轻摇着头，秦傅回过神，随即领会了他的意图，缓口气，重新稳稳地坐回了沙发之中。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江子楚弯眸，表情乖顺，秦傅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只摸到逐渐长长而变软的发间，江子楚就歪过头错开，没搭理他。
“命运对于您来说，的确有点太不公平，所以您会有这种想法再正常不过。”
“遗憾与完满总是如影随形，然而，总有一天，命运的天平会倾向于某一方，如果您愿意的话。”
江子楚也不知道自己难得超常发挥的这么一通说辞，林淑听进去了多少，不过他实在是黔驴技穷，河涸海干，再难挤出更多内容，索性点到为止，心里已经做好十四年抗战的准备。
天边夜色渐浓，江子楚以讨巧的语气说道：“林阿姨，次卧的床铺已经给您为您铺好了，如果您觉得合适的话，今晚不妨在此安心休憩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林淑的脸色略显青白，显然不太舒适。江子楚在刚才的一通胡说八道之后，心中的勇气已消耗殆尽，此刻他也不敢贸然询问林淑的内心想法，是在生他的气，还是只是有些不悦。
好在林淑并未让他弗了面子，揉着额角，有气无力回了句“麻烦了”。
江子楚弯眸乖巧一笑：“不麻烦，阿姨您想住多久都行，把这里当自己家都行。”
“不能住太久。”秦傅话说一半，眼看着江子楚若无其事地瞟了自己一眼，那眼刀犹如利刃割在脸上，这才解释：“明天你要上一整天班，下午我也要回G市，况且你的项目最近还很赶，未来几天恐怕还要加班，没什么空。”
“……”江子楚想反驳，认真一想，的确如秦傅所说。
林淑礼貌笑笑：“没关系，既然忙的话，还是工作为先。”
江子楚勉为其难：“好吧。”
江子楚洗完澡从浴室回到房间，此时时钟已经逼近午夜。他把主卧的房门一关，如释重负，恹恹地仰躺在一米八的大床上，无精打采地仰望着天花板上繁复炫目的花型吊灯。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逐渐停歇，秦傅从外面接了杯开水进来，放在床头柜上，看见宛若化成一滩水的江子楚，觉得可爱，弯腰亲了他一口。
江子楚有点恼地把他挥开，只是没什么力气，软绵绵的。
秦傅反而勾起嘴角，坐在一旁：“刚刚一脸神气冲冲的，怎么一进屋就软了？”
江子楚闷闷道：“我感觉我这一辈子没今天这么神勇过。”
“嗯，今天的你是真正的勇士。”
江子楚可一点也不觉得秦傅是真的在夸他，反而是在揶揄他，稍有不满。
“得了吧，还得是我妈这关让你太容易过掉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秦傅纵容地任由江子楚捶了两拳胸口，才说：“你还真是不留情面，好疼。”
“疼死算了。”
秦傅置若罔闻，继续揉揉胸口，坦白：“其实，我和周阿姨和江叔叔谈过一回。”
江子楚意外：“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去年十一月。”
江子楚点点头，对于这个时间点，他倒是能猜到。
“所以呢，你们说了什么？”
“上表了一篇2000字的情真意切的陈情表。”
“活该！”
半晌，江子楚还是不愉快，骂他几句，秦傅不在意，又想低头亲他，可惜被江子楚躲开。
秦傅不恼，笑眯眯问：“你什么时候能对我这么乖呢？”
“滚蛋。”
江子楚丢下一句“我要去上厕所了”，随后跟软骨头似的，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
“去吧。”
当天晚上，碍于客卧还住着秦傅妈妈，两个人没太闹腾，过了午夜十二点，就各自收拾入睡。
等江子楚第二天晚上十点下班回到家时，家里已经空空荡荡，他慢慢从厨房晃到客厅，嘴里叼着雪糕，另一手还揣着未开罐的可乐，坐在沙发上爽快不到两秒，竟忽然觉得不适应，觉得家里宽敞得骇人。
这种情绪没积压太久，晚上和秦傅挂着聊天时便消散地一干二净。
有的时候，江子楚会觉得秦傅很适合当一名心理医生，不过秦傅对此并不那么认同，他说他对开导别人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但大多数时候，江子楚又觉得，秦傅还是最适合当演员，虽然秦傅对抛头露面之事也没什么兴趣。
说到底，秦傅感兴趣的的事物本就不多。
当我看见今日字数统计4000，可是我的章节字数反而比初版少了500字的时候，其实我是绝望的。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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