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到月园不似昨夜阴森可怖,小池塘引的活水清澈干净,入了夏,养几条小鱼,冰镇些吃食,再合适不过。
徐静沅绕过小池塘,绕过一簇簇无人打理、肆意生长的花草树木,走到西北角那座地势极高的亭台边。
她仰头,越靠近它,越能感受它的高耸。
这是萧国皇宫内最为奇特的建筑,是皇帝为讨前主欢心,违背祖制所建。
“娘娘,要上抱月亭?抱月亭风大,奴婢去取件外氅?”绿蕊担忧道。
“无妨,很快下来。
徐静沅一步一步,越至高处,风越大,激得她咳嗽,她掏出丝帕,掩住口鼻,咳了一阵后忽然皱眉,丝帕上有股奇异的香味,很熟悉。
她想起来,这丝帕是周长乐请脉时覆在她手腕处,作避嫌之用的。
“娘娘,怎么了?”
“帕子上的香气,你闻闻。”
绿蕊凑近:“梅梢雪?”
梅梢雪是紫珠为徐静沅调制的一味药膏,能淡化消除她被皇帝折磨留下的伤痕,可自打幽禁揽月宫,药材短缺,已无法调制。
“周太医请脉时留下的。”
“啊?”绿蕊茫然,“男子也用梅梢雪?不过周太医长得好看,精心保养一番,指不定得哪位贵人青睐,连太医也不用做了!”
徐静沅笑,绿蕊和自己想一块儿去了,但她依然提醒道:“周太医的梅梢雪用在了手掌。”
“手掌是男子第二张脸!”
她捉过绿蕊的手,轻拂掌心:“别闹,你看看,掌心有什么?”
“掌纹?”
“还有呢?”徐静沅也不催促,一点点引导。
“茧?”
“就是茧,”她又问,“你的茧是怎么来的?”
“干活儿!练武!”
“那你猜猜,周太医的茧又是怎么来的?”
太医院虽忙碌,但忙的都是些精细活儿,体力活儿有杂役,有药童做。
“娘娘的意思是,周太医习武?”绿蕊一脸疑惑,“他来那日奴婢观察过他,脚步虚浮,气息不稳,哪有半点习武之人的样子?”
“傻绿蕊,他之所以用梅梢雪化茧,便是要掩盖他习武的秘密,哪能让你瞧出来?”徐静沅总结,“他不仅习武,而且是位高手。”
“啊?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深宫之中,谁没点秘密?只要不妨碍我们,便由他去。”
说话间,台阶到顶。
徐静沅进入抱月亭,向下望,萧国皇宫笼罩在一片雪白肃杀之中,远处依稀有抱臂瑟缩的宫人来去,日头明晃晃的,却没半点温度,照在身上更冷了。
这是揽月宫昨夜唯一未被搜寻之处。
四根立柱,六角飞檐。
抱月亭无雕饰,无灯笼,无纱帐,无茶桌,与揽月宫别处相比,称得上一声简陋。
徐静沅暗赞匠人巧思。
简亦是繁。
倘若多了那些画蛇添足的物件,才真正失了“抱月”本意,月,才是这座亭台的魂。
她第一次登抱月亭,是夜里,那夜,皇帝被她毒倒,她被皇后关入揽月宫,紫珠绿蕊忙着清扫整理,她一人将揽月宫前后转了一圈。
那夜,明月高悬,她站在亭台之上,无边黑暗中仅有一轮光亮,她伸手,想触摸这轮光亮,却透过它,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揽月宫前主,萧国长公主,杨昭月。
当时的她对着明月说:“多谢你救我一命,我定竭尽所能,替你母亲找到你。”
-
七年前,徐静沅初入宫,当时的萧国皇宫,各宫各殿鲜有往来,一入夜,闭门落锁,若无掉脑袋的大事,绝不外出。
宫人之间说话小心翼翼,仿佛不是隔墙有耳,是凭空有耳。
分配到她身边的小丫头绿蕊告诉她,宫里闹鬼。
但不是处处都闹,是揽月宫。
当时皇帝尚未下令封宫、禁言,宫人们私下议论,自昭月公主失踪后,揽月宫夜夜有隐约哭声、飘忽白影。
起初,留守洒扫的宫人白日干活,日落前赶回宫人所,倒也相安无事,可后来,一个又一个洒扫宫人,白日失踪。
几日后,他们的衣裳鞋袜,会出现在揽月宫门外。
就好似,揽月宫是一只巨大的、蛰伏的怪物,而那扇白玉宫门,便是怪物的嘴,它将宫人吞吃,又将衣裳鞋袜吐出来。
一时间,宫人们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安排入揽月宫洒扫的是自己。
贵人主子们冲下人发火,说的都是:“若再笨手笨脚,打发你去揽月宫!”
连着失踪七人后,内事台再未安排洒扫宫人。
接着,各宫各殿莫名飘入冥钱。
徐静沅的清泉宫,檐下、窗台,乃至床榻,总能发现一片两片,莫名出现的冥钱。
飘入冥钱的宫殿,宫人开始失踪,主子亦提心吊胆。
失踪到第四人时,皇帝终于下令,封揽月宫。
封宫前,皇帝特召术士开坛作法,术士乃深山修行的高人,作法后,再无宫人失踪,只是人人依然避讳揽月宫,渐渐地,揽月宫附近的宫殿也空置荒废了。
紧接着,皇帝又下令,禁言长公主,有关长公主杨昭月的一切,言者,杖毙。
徐静沅问绿蕊,为何禁言长公主?
绿蕊冒着杖毙的风险,偷偷告诉徐静沅,宫里闹的那吃人的鬼,大约就是长公主呢。
长公主杨昭月乃皇后独女,她诞辰之日,月满皇都,华光漫天,于是赐名昭月,昭月天生聪慧,性格端方,小小年纪不仅熟读诗书,还帮着皇后料理宫务。
深得帝后宠爱。
皇帝杨沛称,昭月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自昭月出生,他清除异党,稳坐帝位,四海清平,万民喜乐。
一切都是昭月带来的福祉。
直到一次民间巡游。
皇帝民间巡游乃举国大事,有幸随行者无不荣宠加身,而皇帝钦点随行第一人,便是昭月公主,哪怕皇子,也未有一人得这份荣宠。
巡游路途长,时日多。
皇后送昭月出行,叮嘱她,路上要听父皇的话,要时刻谨记自己长公主的身份,不可任性。
昭月一一应了。
巡游持续三个月,三个月后,皇帝回来了,可昭月没回来,她失踪了。
皇后几近崩溃。
皇帝却始终含糊其辞,昭月失踪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一字不提,只说路遇逆贼,逆贼掳走了昭月。
萧国最明亮最耀眼的那轮明月,陡然陨落。
皇后日日长跪养心殿外,哀求皇帝,出兵寻找昭月,皇帝被磨了一段时日,终于派出亲信玄铁卫,玄铁卫三队人马沿巡游路线搜寻半年,一无所获,徒劳而归。
皇后仍不放弃,继续游说。
皇帝却不再理会。
皇后别无他法,求助家族,求助父亲,皇后的父亲乃萧国丞相,可丞相不愿为了昭月违逆皇帝,毕竟昭月再聪慧、再乖巧、再得宠,也不过一位公主——皇后膝下尚有一位皇子。
没多久,揽月宫便起了闹鬼传闻,宫人议论纷纷,怕不是昭月公主巡游遇难,魂灵不安呢。
皇帝听了议论龙颜大怒,当即又下禁言令、焚烧令,除揽月宫,昭月公主失踪前的衣物、首饰、器具、字画一样不留,全部焚毁。
一日日过去,除了皇后,萧国皇宫内再没人记得这位盛宠一时的长公主。
后来,徐静沅也再没见过皇后。
皇后从此长闭瑶华宫宫门,不理宫务不见客,包括皇帝。
紧接着,徐静沅被封为柔妃。
可她始终记得这位与她素未谋面的公主的故事,知道皇帝宠爱即便大过天,也会骤然熄灭。
有一日,皇帝留宿清泉宫,那日皇帝心情很好,还赏了几罐她家乡进贡的茶给她,可那夜,皇帝做了噩梦,徐静沅浅眠,于是她清楚听到,杨沛在睡梦中呢喃:“昭月,父皇对不起你,别怪父皇。”
她从此为自己铺了一条后路。
她蛰伏七年,处处小心,处处留意皇帝的只言片语,将它们拼凑成一条又一条关于昭月公主下落的线索,她握着这些线索,等啊等,等到了一杯毒酒。
她毒倒皇帝,用昭月公主下落的线索换取了皇后的明罚暗保。
皇后与她定下“三月之约”,倘若三月内,她查清昭月公主失踪的真相,找到昭月公主的下落,便放她出宫,许她自由,倘若找不到,便永远幽禁揽月宫。
徐静沅收回思绪。
她沿着抱月亭来回踱步,敲过每一根立柱,踏过每一块石板,都实心平整,没半点异样。
她不禁怀疑,所谓的三公主声音从到月园传出,其实是宜妃心慌意乱之际的错听。
密室的机关到底在哪儿?
徐静沅叹气,对着天空,说:“昭月,可别真让我在这陪你一辈子呀。”
-
周长乐领着药童元安上揽月宫。
元安个子矮矮,身着短袄,手挎食盒,头戴一顶圆帽,脸和眼睛也圆溜溜的,踢踏着步伐四处张望。
周长乐本不愿这样一个半大孩子随自己蹚浑水,奈何元安胆子大,好奇心重,说什么也要跟来,他经不住哀求,叮嘱几句后,只能允了。
两人走近揽月宫,又一次见到那座亭台,那座凡走近揽月宫,谁都无法忽视的亭台。
此刻,亭中站着一人,那人白衣黑发,都被风吹得微微飘动,她举目远眺,辨不清脸上神情,单薄得仿佛就要随风而去。
周长乐驻足,望着她。
望到风势愈大,望到元安疑惑,望到那人肩头颤动,不住咳嗽,离开亭台,他才发觉,不知何时,紫珠已打开了偏门,正在门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周太医有何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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