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最冷的一段路了。又开出去一阵子,雪渐渐开始变小。
温度开始回升,流水不再结冰,雪消失了。同样逐渐从视野中消失的还有群山的影子:他们终于从山的包围中冲出,前方是一大亩小麦地,应当是秋季播种的小麦,绿的,初看还以为是草,整整齐齐排列在田地中。引人注目的是,从小麦地正中有一道笔直的碾压痕迹,宽度恐怕有四五米,从中摩西分海似的留出一条光秃秃的路来。
米哈伊尔看向这条路延伸到的远方,“就在那里。”他笃定道。
开进田里不是明确的选择,好在附近有条同向的道路。近了才看见,被轧出的道路的尽头接着一间两层房屋,米白色墙面,住在那里的或许正是小麦地的主人——屋的正面破了个令人无法熟视无睹的、快有一整层楼高的大洞。
尼尔首先警觉起来,指示坐在后面的樊宇:“……樊宇,帮我拿下枪盒。还有米哈伊尔的枪盒也一并拿过来。”樊宇很快翻找出东西,递过来。
枪是德克萨斯出身的故事猎人的标配,一种精致的弓箭。区别在于弓箭发射箭羽而枪发射子弹。此外,枪在故事猎人的旅途中还能发挥多种作用,譬如声音很大,可以用来通知同伴;又能作为点火装置。总之好处多多。每个德克萨斯州出身的故事猎人都会有一把适合自己的枪,尼尔的是M14型步枪,米哈伊尔则是M1911手枪。
尼尔将两个枪盒接过来后,立刻打开检查枪的状态,并分别装上子弹。
做完这些事后,他对正开车的米哈伊尔叮嘱道:“下车后你也把枪带上。我们不知道房子里有什么,做最坏的打算,搞不好会有一场冲突。”
“……明白了。那他们呢?”
“留在车上。这一趟或许会很危险。”
樊宇还有话想说:“其实我学过一些用刀的技术,这次出来也带了一把唐刀,关键时刻防身应该不会有问题——”
“樊宇。”
他转头看向樊宇,目光恳切。接着往正在沙发上小孩子一样晃着腿看向车窗外的罗摩那里瞟了一眼,这眼神的意思是:你注意着他不要做什么怪事。
“……明白了。”
米哈伊尔将车刹在房屋旁侧。接着,坐在驾驶区的两个人将门打开,从车上下去。米哈伊尔动作难掩地慌张,尼尔则轻车熟路,小步轻步地移动到房屋正面,身体藏在墙体后,头稍稍试探出去观察大洞另一头屋内的情况。
——他一动不动。
“情况怎么样?”米哈伊尔低声询问。
“……没发现正在活动的东西。我们进去,注意脚下。”
这是客厅。屋里没有开灯,所有家具、陈设都在傍晚阳光那酱汤色的阴影里。有东西烧焦了似的烟的气味。
维持着便于开枪的姿势,米哈伊尔小心踩过木地板。他原本打算悄无声息地走——能做到。木质地板碎了一路,恐怕就算是猫走过也会弄出不小的动静。他一边观察着周围一边前进,而后……
“米哈伊尔!”
走在前面的尼尔忽然大叫。他正蹲在房间另一头的高的柜子旁边,地上倒着一个人,周围一大滩血泊。
顾不得警戒,米哈伊尔马上快走两步过去。地上是名中年男性。他翻着白眼,面部凝固在极度痛苦的状态,腹部中了一击——不知道是什么钝物造成的攻击,或许是钢筋,抽走后形成开放性创口——血液从里面流出来,一些已经在地上变黑,干涸。
“他……”
“还活着。”尼尔说,“——但需要尽快送往附近医院,搭把手。”
“我要怎么做?”
“车上准备了担架和急救箱,取过来。还有些检测设备,让樊宇都拿出来等下要用。”
“可那些设备我不会用啊!”
“我会用。明白了?现在去做。”
米哈伊尔立刻照做。回车上向樊宇两三句交代完情况,搬出担架来。诸如此类的医疗器材是出发前尼尔极力要求带上的,多重也不在乎。没想到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回到屋中,尼尔接过东西,一句话也不说就立刻着手做紧急处理,动作不快,丝毫不慌乱,不出错。唯一能看出紧张的地方只有他的额头,那里很快汗湿一片。
“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他和米哈伊尔将伤者抬上车,随后询问樊宇。这时樊宇已经腾出了足够空间,维生设备检测设备通通启动——好快。回答:“需要二十分钟左右车程。”
尼尔点点头:“好。米哈伊尔,你去前面开车。”随后看看四周:放下伤者后这里空间太挤了。罗摩呢,依旧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做事,毫无紧张感地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指指罗摩:“你,到前面去。”罗摩就乖乖下车去了副驾。
——引擎发动的声音。
尼尔冷静观察着伤者的情况。心率,血压:低,并有持续降低的趋势。贯穿伤,好在伤到一个稍微不致命的位置——相较而言,否则他不可能活到现在。
樊宇的脸色一半是担忧一半是不安:“他现在的状态是?”
“看一眼就知道,非常危险。”
“啊……”
“不奇怪。你想想我们为什么会过来:因为米哈伊尔所谓的直觉。我们开车到这里花了三个多小时,三小时,状况一直在恶化,伤口一直在流血。不如说能扛到现在已经足够顽强。”
忽然想到什么,尼尔掏出手机来。“你在做什么?”
“给医院打电话,就说几分钟后会有一名伤者送到。”
“这事在你们还没上车前我就做过了。”樊宇说。此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是吗。”随后将手机揣回去。尼尔没注意到,这期间前排那个穿睡衣的少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争分夺秒。尼尔死死盯着显示不断变动的数字与曲线的屏幕,表情绷得冷冰冰。他毕竟也不是专业人士,这里器材也不足,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数字所代表的东西像指缝中的砂砾那般无可挽回地流走。这不是夸张。说不定这个瞬间就会停止呼吸,说不定下个瞬间。
同样的问题米哈伊尔也明白:他们到得太巧了。此人是否能撑到医院就是分秒之间的问题,他一边为这名陌生人祈祷着一边踩下油门,同时一个问题挥之不去: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尼尔·尼科莱利斯!你刚才玩的那个是什么啊!”
车内正笼罩着焦灼的氛围,突然响起罗摩一贯明亮的声音。他好像完全不清楚现状似的转身冲后面黑着一张脸的尼尔喊。
罗摩所说的东西大概是手机。他应该没用过手机,很好奇吧。可他说话的时机太糟糕了。尼尔当然没有搭理他。于是紧接着又叫了好几声“尼尔·尼科莱利斯!”都没有结果。
见状,米哈伊尔只好将自己的手机递给罗摩:“这是我的手机。你拿去用吧。”后者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好惊喜:“米哈伊尔,你真好!”抓过去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那玩意儿。折腾了一会儿才知道上划解锁,手指在亮起的屏幕上点来点去。这种性格、行为方式无数次令米哈伊尔联想到小孩子。一味地靠着本能行动,只有偶尔能感觉到稀薄的知性。也难怪尼尔起初遇见他时还以为他是从哪个实验室里逃出来的。
这是艘在暴风雨中载着生命的船。快些,再快些……
“对了,你们在做什么?”
手机玩到一半,罗摩忽然问道。他是从两人上车起就没注意过车上发生的事吗?不管怎么说,米哈伊尔这时候都没有空闲回答他了。最后回答他的成了樊宇:“在去医院的路上,米哈伊尔他忙着开车。”看了眼那名伤员,“这个人现在状况糟糕。”
罗摩往后转身一瞧:“的确令人担心。……好吧,那这样吧!”
于是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罗摩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眉心,两下。而后,他的指尖与额头接触到的部分浮现出温和的白光。
白光……亦或是白色发光的胶状物,幽灵光。固在那里,边缘轻微抖动。罗摩挥动手臂,让指尖朝向躺着的那人。这缕光便从他的指尖向着躺在后面的伤者流去——并非光线那般直直照射过去的,而是蜿蜒的流水似的光流。
——在美国,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即便如此,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也太超现实了。这是魔术吗?幻术吗?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无论尼尔如何思考也得不出结果。转头却看见显示上,心跳、血压——这些表征生命的数据迅速出现了回升。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怎么会……”
尼尔想到“奇迹”这个词。再看副驾驶座上,小孩子似的罗摩正摆弄手机哼着歌。
如何思索都得不出结论。“……见鬼。”
他忍不住低声啐了一口。
圣安德烈医院。抵达医院后,那名伤者即被迅速推往手术室抢救。事情发生时的情况当然也要交代,关于这部分——
“……我们当时刚好结束了在西奥多罗斯福湖的观光,正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了类似音爆声音。随着声音过去就发现了这家伙。至于其他事情就一概不知了。”
这段里几乎没有实话。尼尔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就说出口了,真了不起。医生又问:“那你们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吗?”回答是:“抱歉,并不清楚。”
而后尼尔走过来,和米哈伊尔等人一道挤在医院的长椅上。消毒水的气息分外浓烈。这时几人长时间绷紧的神经才终于放松下来。片刻后,尼尔试图在脑海中复盘方才发生的事件。
“……可恶,乱七八糟的。”
他将手指胡乱塞进头发里攥紧来,眉头绞在一起。想不通。
他们是“故事猎人”,即四处旅行寻找新奇故事的人。此次之所以会跨州旅行是受华盛顿特区所托,称如今全国各地都有异常现象发生,而囿于多年前签订的独立条约,如今各州高度自治,就连特区自身也无权前往各区进行考察。
最终特区找到了写在条约中的特例:每五十年一度,德克萨斯州的故事猎人可以离开所在州寻找故事。他们于是向德克萨斯的猎人公会寻求帮助,进一步找到了米哈伊尔等人——这便是一行人开始旅行的契机。
几天前,米哈伊尔他们从德克萨斯启程,跨越州的边境进入相邻的新墨西哥-亚利桑那联合州。他们仍对特区所说的“异常现象”一无所知,只是乐观主义地觉得或许旅行途中便能渐渐发现这些异常——
最后迎头撞上的便是这起突发事件。
湖水冻结,炎热变严寒,稻田中劈出一条路——有人躺在这一系列异象的尽头,身受重伤。原因:未知。
如今正在抢救中的那个人又是谁呢?未知。或许一切都得等他醒过来之后再说。
“我在想……”这时进医院后便一直没说过话的樊宇出声道,“那个人会不会是受了某种新式武器的攻击?”说着两只手开始比划起来:“我想想。体积恐怕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的炮弹,从我们路过的寒冷地一路射往那间房子……”
米哈伊尔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我们现场又没发现那种东西,况且人要是中了那么大一炮,根本活不下来吧。”
“嗯——”
“再说了,那人身上的伤口并没有那么大,是手臂粗细的贯穿伤。”
“这倒没错……”
樊宇边思索着边点头,手又缓缓垂下。这时候,尼尔注意到他腿上盖着的东西。
“那是什么?”尼尔手指着那东西。
——是一件染血的外套,外套的主人自不必说。樊宇见到那玩意儿不禁“啊”了一声:这一路太急,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下车时把它也给带下来了。
下一个瞬间,两人想到相同的事,彼此对视了一眼。樊宇将外套拎起来,有点下坠感。是的,就是这个——
他从外套口袋中摸出来一部手机。
在拨通通讯录中的电话号后又过了大约半小时,一名栗色头发的女人急匆匆跑进来。她在伤者手机中的备注是“妻子”。女人惊慌失措,面部煞白。
——声音颤抖:“我丈夫他怎么样了?”
尼尔指了指亮着灯的手术室,女人双手掩面,从指缝里漏出哭声。见她这副模样,尼尔张张嘴,却什么也问不了了。审时度势他至少是会的。
几人又坐在一旁等待。等待,等待,煎熬。过了大约两小时。一直发出微弱噪音的手术室的亮灯熄灭了,女人蓦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向门那侧出来的医生:“医生,我的丈夫他……”
“脱离生命危险了。”
——女人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稍微安下心来的表情。
“我是安娜·怀特,那是我的丈夫史蒂文森。我们靠田地生活,种植小麦,棉花与生菜。”
这天隔壁镇上有集市,安娜一早就过去了。丈夫史蒂文森则在家中。到事情发生时,安娜还没往家走。这时忽然接到米哈伊尔等人打来的电话,猝不及防如晴天霹雳。
米哈伊尔将路上见过的风景同她述说一道:自西奥多罗斯福湖的支流开始冻结的风景,一条通路笔直贯穿至她家的屋子——安娜起初面露困惑,像在听天书,最后反应过来中招的是她住的房子,终于变了脸色大呼小叫:“正面破了一个大洞?我们的房子?”在得到米哈伊尔肯定而遗憾的点头过后,表情跟要哭了似的真可怜。
“安娜女士,你能想到这些异象的成因吗?”
安娜环抱双手思忖了好一阵子,最后摇摇头:“……抱歉,一时想不出来。”
“这在新墨西哥-亚利桑那联合州常见吗?我是说,像在小范围地区突然出现极端天气之类的情况。”
“怎么可能,从没听过这种事!”安娜连忙否认,接着又说,“装什么傻呢,你们不也是亚利桑那人吗?”
又回到这个话题。无可奈何地,米哈伊尔只好将他们一行人其实来自德克萨斯云云解释一通。安娜听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最后恍然大悟:“我懂了。你们是记者,到各地采风的。是这样吧?”
——微妙。不过这么看来,故事猎人与记者两种角色的确有相似之处。点头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可这段时间亚利桑那从未发生什么怪事……眼下这件就是最奇怪的了。要说还有什么,就是最近网络时不时会有些问题。”
关于这点他们已经听人说过,也刚刚才切身经历过一回,就在他们启程前往怀特家之前。
只有一个谜。破解谜题的关键或许就在刚刚脱离险境的那人身上——等待之外再无他法。史蒂文森·怀特被推出手术室,转入一般病房。他的腰腹处缠满绷带,嘴唇还是发白。但脸上仿佛凝固着的痛苦已经不见了,呼吸平稳。他在与死的争斗中取得了暂时胜利,如今只等他睁开眼睛。
——这是第二天清晨发生的事了。安娜几乎一晚没睡,到后半夜撑不下去,在床边半梦半醒中,她感到握在手里的人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她赶紧去叫来了医生。
“……我被一种新式武器袭击了。”
米哈伊尔皱着眉:“新式武器?”
“一定是。”
史蒂文森声音虚弱,语气笃定。
“那是个表面漆黑光滑的椭球,纵向比横向长,人那么高。两端大小差不多,尖尖的。那时我在家里整理卧室,结果外面好大一声,我的耳膜都要破了,地面也猛地震动——我立马跑出卧室来,那个东西就在客厅中央。房子正面破了好大个洞。我手上还拿着拖把,举起来就往那东西砸过去。然后……”
极轻微的机械结构变化的声音。极轻的,或许是错觉。
那是个光滑的球体,表面看上去一点接缝也没有,那么这东西是从哪里伸出来的?——一根黑色柔软的鞭子似的东西,用比箭羽更快的速度击过来,眨眼便隧穿了史蒂文森的腹部。医生的报告中声称,伤口是由某种坚硬的螺旋状器物造成的。
痛……这便是最后的感觉。史蒂文森受这一重击往后飞去,后脑勺撞到墙上。意识在那一瞬间消失了。等再醒来,时间便已经来到一天之后。
讲述完这一切后,史蒂文森感激地看向几人“谢谢各位,要不是你们来得及时,我恐怕就……”
米哈伊尔仍有不解:“可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会去你家?”
摇头:“没有头绪……我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它看上去应该是某种高科技造物。”
“新式武器?”米哈伊尔想起他不久前提到的那个词。
“没错,新式武器!”
史蒂文森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连自己正受着伤都忘记了,身体要直起来说话——结果撕扯到伤口,面目狰狞。安娜侍着他放松下来,重新躺好。
“……新式武器。”他重复道,声音有气无力的,“我早就猜测州政府在秘密研发一款新式武器,最近这段时间不是经常网络不稳吗?或许就是新式武器造成的。”
“你快少说两句,好好休息。”
这话估计安娜听他说过不知多少回,很是不耐烦地劝住了他。原本还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喋喋不休的史蒂文森只好心有不甘地止住了。
“对了,你们当时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们是从别州过来的记者,采风途中刚好路过。”安娜解释道。
“是吗,原来是记者……”
——是吗?不太对。但解释起来太累人了,米哈伊尔遂点头道:“……差不多吧。”
“那你们可要好好地写一篇报道出来啊!看看,这么危险的东西,都害我伤成这副模样了!”
“我们会的,史蒂文森先生。”
这头米哈伊尔还在后悔是不是得解释清楚了,隔壁尼尔却很快答应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只不过我们还有些问题没搞明白。先生,当时赶到的时候太紧急,没时间进行现场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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