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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争锋相对显真意

陈堔年遁逃后,街上观乐子的路人也渐散了,沈旭芸将孟逍杭直直闯入街中的马车安排送去后廊,方才回了楼里。

上楼时问过孙冕,说给庄晗姑娘收拾了一偏房暂歇。顾不上其他,沈旭芸先去了安顿庄晗的屋。

歇息许久后的庄晗气色好了不少,情绪也静了下来,愿意与沈旭芸聊聊。

“早些时辰听你说是逃难至此,家中可是有变故?”

“……是,”庄晗垂目道,言语中些许乏力,“自去年伊始塘州被淹了大半,爹看家中揭不开锅,竟要将我许给当地的乡绅,塘州人人都知惨死在那乡绅手中的女子不计其数。我骇极了,借着一晚夜黑风高悄悄逃了家,投奔兄长。”

“可曾寻得人?”

庄晗摇头:“来到皇都打听,始终了无音讯。后气力不济昏在一酒肆前,老板纯善,接济了小女子。”

塘州与皇都少说千里之隔,庄晗这一女子仓皇离家一路颠沛流离,这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沈旭芸打量面前的女子,面容稚嫩应是比沈旭芸还年少几岁,那双不住颤抖的手却老茧纵横,如同耄耋之年般斑驳。

“昨日上街,本欲沿街向客栈打听兄长踪迹,陈堔年那恶徒却突然出现声称什么买下了我,当街便要拐人,小女子势单力薄无力反抗……”回想起陈堔年那厮,庄晗的委屈难以压抑,泪眼婆娑抓着沈旭芸的手不放。

安慰人实非沈旭芸所长,她除了搂搂庄晗的肩,竟发觉此时任何言语只显得苍白无力。

沈旭芸安抚着她,心中确疑惑不断。皇都士族纨绔荒唐成性确为事实,可天子脚下,还不至于胆大到当街之下抢强民女。再看陈堔年当时理直气壮所言真金白银买得,背后似另有隐情。

来到皇都举目无亲,陈堔年缘何认得庄晗?又从何“买得”她的?

最后沈旭芸嘱咐庄晗先暂歇在楼中,兄长之事会帮她打听,庄晗感激涕零连连应下。安顿好庄晗出来,沈旭芸问在外头候着的孙冕:“孙伯,他们二人呢?”

“回小姐,先前陈堔年的厢房已遣人清扫干净后,孟相便邀谢公子往那厢房一叙去了。”

这二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插科打诨能议何事,沈旭芸闻言便去沏了壶新茶,捎去了二楼。

“朝中局势复杂,岂是你这般三言两语便能概括的?”还未推门而入便听得孟逍杭的声音。

孟逍杭向来与人自来熟络,这会已然拉着谢迁尧聊了起来。

谢迁尧冷笑道:“万变不离其宗,若孟相当真有心变之又怎这般放纵士族猖獗?能不成是今上有意庇护?简直笑话。”

沈旭芸推门,迎着二人的目光,她道:“士族势力日渐猖獗垄断朝野,陛下有意打压,奈何错综复杂无从下手,孟逍杭所言非虚。”

“倘若要扭转局势,礼部确为关键,首要便是提拔无背景的寒门庶族入仕。”谢迁尧思索一二得出结论。

孟逍杭阖扇赞同道:“正是,谢公子与我所见略同。依我看,这人选非谢公子莫属。”

谢迁尧嗤笑一声:“孟相真是毫不掩饰,在下只答应你谈论,可未曾答应要佐您大业。”

孟逍杭摆摆手:“无心之言谢公子还计较上了。”

见谢迁尧没理会他,孟逍杭转问方才进来的沈旭芸:“对了,那陈家的小子怎么回事?”

“在厢房中对一平民女子意图不轨,被楼里的伙计撞个正着。”沈旭芸将手中茶壶置于二人面前的桌上,谢迁尧帮着斟茶。

孟逍杭将手中折扇打开又合拢:“早在成穗十五年,朝廷便颁布明法禁止买卖人口。可这当下,说是礼崩乐坏也不为过,士农工商之别都早已混淆,又有多少人眼中还有律法二字。要知道律法中可还明令商贾只得着绢、布。”

说罢他还有意打量了谢迁尧那绣纹精湛的绸料襕衫一番,谢迁尧不痛不痒,只是耸耸肩算认可孟逍杭所言。

今日这般奔走着实有些不济,沈旭芸轻叹一口气坐定:“百姓势弱,这帮纨绔子弟逼良为娼无恶不作,竟无人敢阻拦。”

今日能救下这一人又如何?在这皇都满城灿阳之下,又有多少数之无尽的角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华灯初上,祥和安乐,早已是一片虚无缥缈的奢望。

“没了这帮纨绔子弟并非除了根源,”谢迁尧补充道,“今日那厮所言‘两厢情愿’,是实话。”

“从何说起?谢公子看来有高见。”孟逍杭饶有兴趣,整日与朝中那帮老东西勾心斗角烦不胜烦,与人论道方是孟逍杭心中所望。

“谈不上高见,无非是亲眼所见,”谢迁尧不住品茶,只觉沈旭芸当真茶艺精湛。

“田赋分成由各地乡绅随意制定,朝令夕改吞没良田,大量百姓失了自家农地,要么落草为寇要么流离失所。再看前些年大昆河决堤,昆河两岸整整六个州郡颗粒无收招致流民无数。平民百姓卖儿鬻女屡见不鲜,也就是皇都欺上瞒下,表面上仍是一派欣欣向荣罢了。”

沈旭芸明白谢迁尧所指,若非生计所迫,百姓如何会自愿卖儿鬻女,关键仍在田赋,而根源则是以田赋盘剥百姓的士族。

“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一帮蠹虫,这山河万里迟早被这群人蚀作枯骸,不提了,”孟逍杭似是没了耐性,折扇挥动一二似是在驱晦气,转而又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谢公子——”

孟逍杭此刻突然停顿,抿了一口茶,脸上笑意收起:“你知道你写的那篇策论,今年秋闱你本是榜眼么。”

谢浔闻言一顿。

不等谢浔做回应,孟逍杭又补充道:“其实本想给个状元,可恰逢今年秋闱宋国公家的大公子与你同试,权衡之后,我给的榜眼。”

“若我中举,当下应当不在此处。”

孟逍杭颔首:“不错,你并未在榜上。在皇都这些日子,想来你也有所见闻,以你的能力,应当能猜到其中缘由。”

沈旭芸虽不曾经历过科考,但经由孟逍杭,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科考上的潜规则或是逸闻。

每年科考的学子中,家底殷实的便以重金向京中大小权贵拜师,即便囊中羞涩也会三顾茅庐京中官员的府邸,只求混个面熟。这类风气在当今圣上登基后尤为严重。

孟逍杭看谢迁尧逐渐明朗的表情,想他应当已是明白了这其中规矩:“谢公子,你若是考前来拜访我或是礼部尚书,以你那篇策论展现的才学,现在你我二人早已同朝为官了。”

谢迁尧直言不讳:“在下一无财,二也无意拜访,要我为了中举而重金相贿,说笑了。”

“棣州可是个好地方,谢家富庶一方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巨贾也不为过,往前几代,”江南谁人不知棣州谢氏,谢公子可真是会说笑。”

谢迁尧默不作声眯眼看孟逍杭,此人神色淡然若水,折扇轻轻摇曳,腰间玉佩白洁无暇,一副富贵闲人的模样。

“谢公子,那篇策论我已通读过,你是个全才,若是拜入我门下少说是三品起步。真的不考虑一下?”

谢迁尧问:“若我不肯呢?”

“怕是绝无中榜的可能。”

谢迁尧睨了孟逍杭一眼,将茶盏置下:“实不相瞒,谢某此番只为应付家中长者命,本就不为做什么官而来,告辞。”

说罢他扭头就走,没再看孟逍杭一眼。沈旭芸见谢迁尧要走,也站起身来。

“谢迁尧!”孟逍杭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郑地有声,叫住了谢迁尧。

“清吏治,正民心。这是你在策论中写下的第一句,当日所写,可是你心中所想?”

谢迁尧闭了闭眼:“孟相多虑了,在下商贾出身,见识浅薄。正民心,济苍生?我是谁呢。”

一阵穿堂风过,激得门前珠帘玲玲作响。赶在谢迁尧走前,孟安留下了最后一句话:“谢迁尧,你应当想清楚。”

谢迁尧的背影仅是顿了一瞬,仍是离去了。

“孟逍杭,你何必如此。”沈旭芸望向谢迁尧离开的方向,有些责备地看了一眼孟逍杭。

“不是你让我激激他?此人品行端正颇有风骨,又是个全才,实属难得,”孟逍杭瘫回了坐椅之上,声音又如先前一般闲适,“我要看戏了,不送。”

沈旭芸没有理会他,侧身径直掀开珠帘离了屋。

那几盏茶已然凉透了,孟逍杭轻轻端起自己那杯凑到鼻前闻了闻,凉了的茶水再无醇厚的香气,只能闻出茶叶本身的涩苦,他却品得津津有味,面上有些不易察觉的笑意。

沈旭芸出来时,谢迁尧走得不远,他步子行得慢更似在漫游,若有所思的模样。

“谢公子!”

谢迁尧闻言回头,见是沈旭芸,面色也和缓许多:“沈小姐。”

“他性子一直如此,你莫要误会他。”

“只是试探,我知道。”

倘若孟逍杭真想令他榜上提名,岂是区区门第可以阻隔的,只是孟逍杭谨慎有意试探罢了,谢迁尧再明白不过。

而此番话题算是暂时揭过,沈旭芸也不好再提。

“对了,先前那位姑娘同我说起与陈堔年强买民女一事,似有古怪。若你得空,可愿随我探查一二?”

谢迁尧又一如往常缄默不语,沈旭芸心中暗暗沉了几分,也不加多纠缠:“罢了。”

与他闲谈几句,问了问阿泰的近况她便拂衣而去。谢迁尧没跟上前,只看着她行色匆匆的背影渐行渐远。

正欲拐入转角,却听得谢迁尧出声叫住她:“慢着。”

沈旭芸站住脚跟,回眸见谢迁尧立在廊内,彤云密布下的回廊亦是暗的,看不清谢迁尧的面容。

“若你需要……可以寻我。”

沈旭芸怔了一下,谢迁尧应当是第一次面对沈旭芸的拉拢有了些许回应。她释然笑道:“谢谢。”

这黑暗迷途之中荆棘丛生,或有人敢于试着驱散这重重雾霭,行于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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