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聆月指尖轻触屏幕，同意了好友添加申请，顺手点开看了一眼他的头像。
宋景驰的头像是一张风景照，色调偏冷，像是老式的胶卷照片，画面右侧是湛蓝的大海，左侧是灰白色悬崖峭壁，山顶覆盖着少许绿植，几艘小船在海面划出道道白波。
江聆月又点开了他的朋友圈，宋景驰没设置时间限制，但总共也只发过两条。一条是两年前本科毕业，宋景驰发了一张穿着学士服在毕业典礼的草坪上的照片；另一条则是一年前硕士毕业，这次他都没在学校留影纪念，只发了学位证的照片。
宋景驰的生活里看起来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江聆月松了口气。
她不自觉再次点开那张本科毕业照，出神地盯着看了一会儿。照片中的宋景驰表情平淡到近乎冷漠，薄唇轻抿着，眸中看不出情绪；他是照片的主角，却更像一个局外人。
忽然，门外传来嘈杂的交谈声，由远及近，江聆月看了眼时间，估计是项目组的其他同事们吃完饭回来了。
同事们推门进来，她摁灭屏幕，抬头和他们打招呼：“回来了？”
张可馨走在最前面，看起来兴致勃勃：“嗯嗯，江老师你没去真是太可惜了，旁边那家日料的鳗鱼饭绝了……”
她身后一个年长一些的男同事问：“聆月吃了没？”
江聆月点头：“和小宋总一起在四楼食堂吃的。”
“小宋总？”张可馨闻言，兴奋地追问，“小宋总怎么样？”
江聆月无奈：“什么怎么样……”
张可馨使了个“你懂的”的眼色，凑过来问：“长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嗯……还不错吧。”江聆月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思绪混乱，只得把话题引回工作上，“小宋总专业能力很强，今天也很配合访谈，和他合作很愉快。”
“听起来比宋总可强太多了。”张可馨小声嘀咕。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注意一下。”江聆月说回正题，“辰和的那个董秘陈鑫有问题。”
办公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顿时一齐投向她，江聆月轻咳一声，低声道：“可能是巧合，但我觉得他在试图阻碍我们和小宋总接触。早上他先把带到小宋总办公室等，一会儿又回来跟我说小宋总暂时来不了，让我下午再来。要不是小宋总恰好那个时候到了，我可能真的就回会议室了。“
张可馨接话：“然后他就可以转头跟小宋总说，我们这边无故爽约，工作懈怠。”
“对，”江聆月赞同她的猜想，问道，“这个陈鑫是什么来头？”
另一个男同事答道：“听说是宋总的人，跟着他干了二十多年了，以前是宋总的司机，后来被提拔成了董秘，还去读了个什么mba。”
江聆月心下了然。
在公司规模小的时候，董事会秘书这个职位可有可无，但在上市公司就不一样了，专业董秘往往是财务、法律和管理的复合型人才，需要把握好各方关系，是名副其实的高管。
陈鑫的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民企或多或少存在任人唯亲的问题，这也是他们券商做尽调的意义所在。
最年长的同事发话了：“这样，各自梳理手上的工作，午休后开会讨论，辰和的中介协调会该提上日程了。”
*
下午项目组开会，整理信息布置任务，保代任晨光和赶路的曹思齐也远程参加了。
会议主要讨论了尽职调查阶段发现的一些问题，以及可能的解决方案。
辰和科技在行业内竞争力强，过去几年净利润稳定增长，经营数据亮眼，本身底子很好，但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
其一是实际控制权的归属，创始人宋辰是公司第一大股东，但正如张可馨所言，现在公司上下都听他儿子宋景驰的，这种情况一般需要他们父子俩签一致行动协议；
其二是销售情况的核查，辰和的前五大客户均为海外客户，存在虚增利润的风险，销售真实性后续会成为证监会得重点问询问题，项目组要提前准备；
第三是历史股权代持，按照规则，过往的股权代持必须全部解除，新成立一个持股平台把员工股份都装进去，这一部分还涉及后续的股权激励。
当然，还有宋辰父子明争暗斗的问题，高管不合内斗最终搅黄上市计划的案例不在少数，必须在项目初期尽早排除这些潜在风险，以免后续阴沟里翻船。
除此之外，关于宋辰私下接触其他券商一事，江聆月也直觉没这么简单。辰和科技的项目并非公开招标，而是他们投行三部的总经理靠个人关系拉来的，项目组全员都签了保密协议，其他券商不该那么快就知道消息并来挖墙脚。
除非——项目组并非上下一心。
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券商直接互相挖人是常事，有时项目组的核心成员跳槽，会一起带走手上的项目。
至于项目组这个潜伏的“内鬼”是谁，江聆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答案，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作为新人，和“核心成员“这个词不沾边，无疑是嫌疑最小的那个，这应该也是任保代把这个难题放心丢给她的原因。
开完会，江聆月开始对招股说明书修修补补，一改就是一个下午。到了傍晚，同事们叫她下楼吃晚饭，她没什么胃口就没有一起去，独自在办公室啃了个苹果，又继续研究招股书。
等江聆月收起电脑和资料，准备离开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外面仍在下雨，窗户上挂满水痕，舜城的灯火氤氲在一片水汽中，模糊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江老师准备回去啦？”张可馨从小山似的的底稿后面探出头来。
江聆月说：“嗯，挺晚了，还下着雨，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谢谢江老师。”张可馨捂着嘴，小声打了个哈欠。
江聆月拎上包，推门出去，边走边打开手机里的打车软件。
整层的灯已经基本都熄了，只有一处角落里还亮着，是会计师们的办公区域。路过时，她瞥见他们都还在电脑前忙活，对此她已经习以为常。
在他们这一行，一个ipo项目有三方中介机构共同参与：券商投行、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其中，投行和会计需要常驻项目现场，律师则是有事时才来。
往往到了晚上，发行人的领导员工们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投行和会计还在挑灯奋战，加班到**点都是家常便饭，忙起来的时候最晚能做到十一二点。
——虽说是一起加班，不过一般会计比他们加得更多一点。
她正准备和相熟的会计师朋友打声招呼，忽然看见前方十几米的电梯口前有两个人影，靠左边的那个正是宋景驰，右侧的那个比他矮一个头，看身形应该是个年轻的短发女孩。
电梯上方投下的昏暗暖光勾勒出他英俊挺拔的轮廓，柔和了凌厉的线条。宋景驰微微低头，似乎正在跟女孩交谈。
女人的直觉让江聆月心中警钟大作。
这女孩是来接他下班的？
她是宋景驰的什么人？
胸口泛起一阵酸涩，鬼使神差地，江聆月一步一步走过去，高跟鞋的鞋跟有节奏地敲击地面，在黑暗中激起清脆的回音，和着心跳的节拍。
宋景驰闻声转过头来：“好巧。”
走进了，江聆月才看清短发女孩的脸。平心而论，她长得很好看，大约十**岁的模样，齐刘海，瓜子脸，身材小巧，肤色白皙，五官精致，气质清纯无害，像脆弱的小动物——是那种大多数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
宋景驰又低头对女孩说了点什么，女孩朝他点点头，转身坐电梯下楼了。
“这么晚才下班？”江聆月问。
“嗯，刚回来所以公司里事有点多，平时不会这么晚的。”宋景驰说着，按下另一边电梯的按钮，“你怎么回去？”
“打车。”江聆月站到他身边，“其他同事都住附近的酒店，我是本地人，就住家里，不跟他们一起走。”
宋景驰又问：“吃晚饭了吗？“
江聆月一怔，像是做坏事被抓到的学生，心虚地说：“随便吃了点。”
其实几乎没吃。
这是她多年的坏习惯了，一直改不掉。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她经常下午放学后沉迷写作业不去食堂，晚饭就吃点零食对付一下，以至于有一次晚自习课间低血糖晕倒，把邻桌的宋景驰吓得不轻，连背带抱赶紧把人送到了医务室。
自那之后，宋景驰的桌肚里总是备着巧克力，还经常“莫名其妙”在下课后出现在江聆月的桌上。
宋景驰不知从哪变出一粒巧克力，递给江聆月：“从公司开去你家要半小时，要是路上饿了可以用这个垫一垫。”
还是她过去最喜欢的那种蓝色包装的白巧克力，她无意间提过一次，此后宋景驰就一直买这种给她。
“谢谢。”江聆月梦游似地接过，收进包里。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方才那女孩坐的电梯已经停在了负一层，江聆月记得辰和大厦地下是停车场，宋景驰大约是让她到车库等自己。
江聆月按下一楼的按钮，然后看见宋景驰果然按了负一层的按钮。
一想到待会儿宋景驰可能要开车送那女孩回去，心中就酸得有点想哭，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资格多过问什么。
她必须对工作负责，对项目组负责，职业素养让她不能为一己私欲任性。
宋景驰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完全不打算解释些什么。
电梯门关上的瞬间，江聆月突然很想破罐子破摔，管它什么成年人的体面，她今天就要找宋景驰问个清楚，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为什么五六年不闻不问，为什么回舜城也不说一声，为什么要叫她江老师，为什么送那个女孩回家，为什么要给她巧克力，为什么让她失望又给她希望。
凭什么他宋景驰可以吊着她的感情，就凭她喜欢他到无可自拔么。
江聆月暗中自嘲地叹气。
宋景驰到底在想什么？
她以前就猜不透宋景驰的想法，现在更什么都看不清。
江聆月低垂着头，藏起泛红的眼眶，在情绪彻底爆发之前，电梯终于到达了一楼，“叮”的一声，门开了，江聆月快步走出去。
“路上注意安全。”身后传来宋景驰的声音。
“嗯。”她轻轻应道。
穿过大堂，网约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江聆月疲惫地靠在后座上，头脑昏沉。
车内灯光昏暗，车窗外，笼罩在一片湿润中的舜城夜景一幕幕划过，闪现眼前又消失不见，萤火般的灯光闪烁其间，忽明忽灭。
睡意如潮水袭来，温柔地淹没神经末梢，轻柔的梦境将她层层包裹，坠入缥缈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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