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安一把拽下头盔。
新风系统嗡嗡作响，她张开嘴大口喘气。
那女孩究竟是谁？遇见她是意外，还是有什么人在暗中操控着？
信息量太大，她脑子一片混乱。
夏子安打开电脑文档，尝试归纳着星星带来的信息。
星星，十六七岁的女孩，自称是这个私域频道的锚点，以下信息的提供人。
《新世界》，背倚联邦，飞鼠计划的实验平台。
数据以记忆为载体存储于人类大脑，因此私域频道并不绝对安全。
飞鼠计划，人类记忆数字化存储、解码、复原。
有人想将飞鼠计划透露给伦理监察协会。
双手搭在键盘上，夏子安搜索着记忆，确保信息没有遗漏。显示屏亮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
犹豫片刻，她动了动手指，将有关星星的那条悉数删除。
她将文档拖进附件区，在收件人地址栏里输入一串记得滚瓜乱熟的邮箱地址，敲下回车。
页面跳转，显示邮件发送成功。
夏子安无力地垂下胳膊，陷入沉思。她一直待在一个四壁无光的房间里，此刻她似乎掀开了窗帘一角，但窗外也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结束之后就离开伦理监察协会吧。夏子安想起了星星的话。整整六年，他们都没有为她带来一点线索，她真的该放弃这条路吗？
凌晨1点，刷卡穿过两道门，办公区宛若白昼。冷气很足，同组一个师妹缩在角落的工位前，披着毛毯，对着屏幕聚精会神看着什么。
“这么晚还在。”研究室实行流动工位制度，夏子安捡了师妹对面的桌椅坐下，将桌上的资料摞在一起，推到一边。
“夏师姐，你怎么来了？”师妹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眼镜顺着鼻梁滑落，她抬手扶了一下。
“这么晚了还改数据，最近这么忙吗？”夏子安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电源，按下开机键。
“别提了，马上就学会了，Y那边突然说之前的数据有问题，现在还在实验区熬着呢。”师妹揉了揉太阳穴，看起来焦躁而疲惫，“倒是夏师姐你，不是已经答辩完了，怎么还这么晚过来。”
“上内网查点东西。”夏子安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薄荷糖，一颗撕开糖衣丢进嘴里，一颗丢给对面的师妹，“歇会儿吧，刚好有事想问问你。”
“别问我实验进展，头疼。”师妹瘫倒在座位里。
“我记得你是18年来北研院读研的，那时候伦理监察协会还强制你们加入吗？”夏子安记得，师妹也是伦理监察协会成员。
“没有吧，那时候不是全员强制了，但那时候北研院基本人人都是临时成员，不加入的话岂不是显得不太合群。”师妹回忆着，“但是加入也没什么影响，就是偶尔会开线上讲座，重申一下伦理条例。再说了，临时成员而已，组织很松散的。”
“那你同届的学生，有没有被转化成正式成员的，就是定期要求做一些信息收集工作的。”协会内部没有明文规定不能泄漏自己接受到的任务，但夏子安讲得很隐晦。
“之前有进行过成员筛选，但标准很奇怪，是在《新世界》里举办什么解密活动，据说快速通关的前几名会被邀请参加一个特殊讲座，参加了就能成为正式成员。我还参加过解密活动，和玩普通全息游戏没什么区别。但我没拿名次，我对《新世界》不感冒。”师妹对此印象深刻，“结束之后那个全息频道的设计人还介绍了一下世界设计的思路，说感兴趣的可以加她联系方式。”
“那和我们那时候确实不太一样。”夏子安想起自己刚加入协会时协会的混乱程度，没办法把自己认知里的协会和师妹口中那个联系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人手短缺，她没有接受过任何培训，也没有任何固定联络人。唯一一封带有指导性质的邮件，是她结束第一次任务后收到，邮件里只有一句话：做得很好，请在下次联络前耐心等待。之后的常态是几个月收不到协会发来的任何消息后，突然间收到一封简短邮件，被要求做这做那。
“夏师姐，你可真是朵奇葩，怪不得你那么快就成为正式成员，如果我是协会，我也喜欢你这么趁手的工具。”听了夏子安的描述，师妹瞪大了眼睛，“怪不得老板说你干啥事都积极，一个无关紧要的伦理监察协会，你都这么任劳任怨干六年。”
“可是他们让我耐心等待啊……”夏子安头一回感到迷茫。
“你要不还是找人问问吧，又不是签了卖身契，也没签什么保密协议。是谁联系你加入的，总该有联系方式吧。”师妹提示道。
夏子安想起那个女生，她早已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也压根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二维码扫描后直接跳转到一个网站，女生盯着她填完所有内容点了提交，收到验证码后才离开。
“是的，我没有联系方式，我是个游离于组织之外的自由人。”
“那你为什么给他们干了六年？”师妹问她。
“说来话长。”沉默片刻，夏子安伸手覆上滑鼠光滑的背部，“我在查一些东西，我想伦理监察协会或许会有线索。”
“好吧。”师妹看得出她不想说太多，又将脑袋埋进自己的数据里去了。
但她还是想起了过去，她曾经拥有过的幸福童年和美满家庭。
她的父母是战后第一批进入工程学院的少年，完成学业后，两人都成为了工程师，在同一家企业工作。福利住房和还算丰厚的薪水让新婚夫妇拥有了安稳的生活，婚后第二年，他们迎来第一个孩子。那孩子不太幸运，被查出患有战后很常见的基因病，只活了短短几个月便早夭而亡。两年后，他们终于迎来一个健康的婴儿，他们为她取名夏子安，希望她一世平安。
一家三口的生活平静而幸福，夏子安在父母曾经就读的学校学习，人生梦想是成为和父母一样的工程师。
但一切都在她十二岁的某个夜晚化作幻影。
她接到电话，母亲的同事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医院认领父母尸首。但那群穿着白大褂的人说她太小，于是她没见到她最爱的爸爸妈妈。
“安安，你要好好活着，这是你爸爸妈妈的心愿。”她听过无数这样的话，但她再也听不到母亲说要她一世平安。
她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那天工作结束后，父亲接了母亲回家，好心捎上了一位新来的同事。他们将人送到公寓楼下，回程中遭遇意外，不治而亡。
那位同事当晚便神秘失踪，从此了无音讯。而所有在她看来可能知情的叔叔阿姨们，都十分默契地守口如瓶。
真相将她拒之门外。
直到有一天，她从自家信箱里掏出一个空白信封，拆开信封，随处可见的信纸上写了两个词：北地研究院、蓝鲸计划。
从成绩中等到获得长恒集团的奖学金，从梦想成为一名机械工程师到赌上整个人生在极北之地学习她不熟悉也不擅长的生物，她的人生拐了一个突兀的弯。
回忆停止，夏子安没忘记自己的正事。
输入飞鼠，内网里跳出满眼的飞鼠照片和相关论文，于是她将关键词改成了飞鼠计划。
页面在滚轮滚动中上下滑动，第一页没什么相关的内容，于是她又往后翻了几页，依旧是在做无用功。她太习惯这种感觉了。
她的作息早在前两天修改答辩幻灯片的时候就已经紊乱，此刻她一点也不困，机械性地翻动着页面。
突然间手指僵持在半空，她死死盯住屏幕，被一篇论坛帖子吸引。
有人知道飞鼠计划是什么情况吗，我们组被调走了一个人，但是他工作还没交接，大家都挺着急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暂时借调。
发帖时间是2010年6月24日。
跟帖只有两条，一条是评论，一条是帖主回复。
我们组是做脑电的，大半个实验室都去开了这个项目的启动会议，只说是做记忆相关的，再具体的不能说，已经签了保密协议。都是正式调离，要走的人工作已经交接差不多了。
这样啊，我们这边是做癌细胞研究的，看起来没什么关系呢。那等我同事回来了我再问问，希望别直接调走了，我们这太缺人了。
这条回复让她瞳孔一阵。蓝鲸计划，正是研究癌细胞繁殖增长的。
她点进这两个人的主页。做脑电的人已经注销了账号，另一个人只发了这一条帖子，主页空空荡荡，根本无法判断他的真实身份。
线索又断了。夏子安又从兜里摸出一颗糖，这次是柠檬味的。
酸涩在口中化开，她平静地接受自己再一次走进了死胡同，合上了电脑屏幕。
将东西收回背包，她同师妹道别。
“夏师姐，你什么时候离开北研院？”
“很快了，下周三的机票。”她回答，“我签了亚大的博后，欢迎之后来找我玩。”
明天，还有一位故人在等她。
一把黑伞拦不住极北之地三月的寒意，风雪张牙舞爪扑向伞面，握紧伞柄的手愈发沉重。无人扫雪，夏子安在过膝的积雪里艰难挪动。
循着记忆，她停在园内一座低矮的墓碑前。墓碑几乎要被积雪埋葬，墓主的姓名被一层薄冰覆盖，难以辨认。她摘下手套，用手心的温度将薄冰化作雪水。
掌心冷意刺入骨髓，她将手收回，阅读着短短的碑文。
叶萤辰。
生于1996年12月24日。
卒于2014年1月1日。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她像是看望老朋友一般注视着这座墓碑，逝者当然不认识她，她却对她抱有难以言喻的情绪。
与飞鼠计划不同，起初针对蓝鲸计划的调查顺利到不可思议。初入北研院，夏子安很轻易便在内网找到了蓝鲸计划的资料。
以癌细胞为原点，探究人类永生的希望。蓝鲸计划将此等荒谬句子作为自己的宣传语。
这项研究始于上个世纪，吸引了联邦各地不少财团的资金，也曾在学界掀起轩然大波。但风头过去后，蓝鲸这个名字便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它再一次重新回到大众的视线里，是2014年。因开展人体实验，违反伦理道德，伦理监察协会的介入下，蓝鲸计划被强制中止。样本销毁，数据封存，相关研究人员获刑入狱。
大规模审判就发生在夏子安本科刚入学的那段时间，她见证了全部的过程。
A007号受试者——后来她才知道她叫叶萤辰，像是双方博弈的工具一般反复出现在证词里。夏子安从无数场开庭审判里拼凑出她的故事，罹患先天性脑部基因病，被诊断出活不过二十岁，“自愿”成为父亲研究团队的受试者，于2024年1月1日去世……
这女孩有着与夏子安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夏子安却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她沿着她的生平追寻蓝鲸计划无法被公开的秘密，去她住过的街区和医院，同那些可能与她说过话的人闲聊。她拜访她的最终归宿，为她带来一簇新鲜的雏菊。
开始时有多容易，接下来的日子她就有多失望和迷茫。她确信蓝鲸计划一定还在世界的某一处稳步推进着，但她无法查到任何新的东西。
伦理监察协会逐渐渗透北研院，那群人完全放弃了这个据点。
她开始频繁拜访叶萤辰，女孩的墓碑成了荒芜北地间屹立不倒的灯塔。
寻找真相变成了执念。而意义，她早已停止追寻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雪还在下，她是这片灰白世界里唯一的一抹黑。
“我要走了。”她摸了摸那个名字，仿佛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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