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班主任说没说这届摸底考的事,” 李展成中午刷碗的时候问蓝荆。
“没听他说过,” 蓝荆敷衍他,看见江恒拿着饭盒冲两下就算完,拿过来搓了泡沫重新刷干净。江恒等着蓝荆洗洗涮涮,去旁边按了会手机。
李展成瞄着江恒,小声说:“问问他呗,他肯定知道。”
蓝荆没关水龙头,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知道什么啊?”
江恒这时候回来,擦干两人的东西装口袋里拎着,自然地接话,“回寝室睡觉吗?不睡去凉快凉快。”
李展成下意识拉了蓝荆一下,蓝荆没动,伸手把水关掉。
操场的围墙上贴了一圈海报,招新让社团短暂地焕发生机。李展成要做值日,先回班了。
蓝荆站在游泳社的海报前:“这就是你说的去凉快凉快?”
江恒找到联系方式抄下来,拉着蓝荆往艺术楼走,“不然呢,免费的。”
游泳馆没那么热闹,只有几个高中部的学生在角落里避暑。
蓝荆被微弱的涟漪晃得头疼,把上衣脱了就开始抻裤带,被江恒拦住,“你干嘛,这里不让随便游,” 蓝荆一脸无辜地挥开他的手,“不下水你是带我来泡脚啊。”
两人大眼瞪小眼,江恒憋出一句,“那......也没泳裤,” 蓝荆闻言把眼珠子挪向学长们,被陌生人围观是有点尴尬,但又不想就这么算了,大小姐不满意地看着江恒。
挂钟显示午休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出去买来不及,蓝荆扯扯他的老头裤衩,说,“你不游的话咱俩换。”
“行吧,” 江恒一边腹诽心说早知道穿长裤了,一边看着蓝荆开心得头顶冒泡。
然后下一秒真冒泡了。
恒温的池子像日光煮沸海水后冷却,蓝荆挤掉被短裤兜住的空气,绕过水线潜到远处,上浮集了一口气,轻盈地张开双臂向前。
他的泳姿很漂亮,掠过水面的时候像展翅的山鹰,享受碧空如洗中肆意翱翔的自由。游到对岸后蓝荆干净地转身,不再起速,如同一尾银水针潜在幽蓝湖底。
水像火焰一样摇曳,像火焰一样升空,像火焰一样落地后溅起生命。
蓝荆划到江恒面前,深吸一口气后用力地甩头,江恒纵容地弯身给他捋头发,问他渴不渴,蓝荆点点头,江恒拧开瓶盖递过去,蓝荆撑着沿壁要他喂,他只好更凑近,却被蓝荆抓住手腕拽进泳池。江恒看见蓝荆潜下水看着他笑,于是他也笑起来。
“哈哈,” 蓝荆先江恒一步翻上岸,伸手给江恒借力,开心地闹他,“这么相信我啊。”
江恒拖着挤出半斤水的长裤给了蓝荆一个爆栗。
最终江恒请了半节课的假,和蓝荆回寝室收拾。
“宿舍楼下的那颗榕树——” 江恒见蓝荆好奇地抱上去,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之前附小也在学校里面,后来扩建才划出去,那时候这棵榕树也差不多,体育课的时候和一圈同学围着它转,像到了潘多拉星一样。”
无忧无虑的日子结束得最快,淋雨踩泥巴的低年级一过,城里的青少年儿童教培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冒头。如果有人的成绩奄奄一息到连课外班都毫无办法,商家也不会偃旗息鼓,艺体特长班应运而生,教网恢恢,不疏不漏。甚至大多数家长并不关心孩子第二次抓周会抓到什么,因为摆得上台面的选择已经被糖粉细筛来回倒了好几遍,孩子手里握着的权利,是一种荆棘被削成擀面杖似的阉割后的借口。
江恒挑了游泳,却因为功课成绩够好而没有用武之地,计时器里落灰的数字成了金身前未及点燃的一炷长香。
他没跟蓝荆说这些,因为蓝荆的功课成绩也很好,他希望他不要为了零点几秒的提高而憋着气抢到边,他希望他永远快乐。
可是谁能永远快乐,这两个词分开的时候就各自令人感到遥不可及,合在一块,更是束之高阁的人类文明幻影。
而蓝荆只是一路咀嚼着李展成的话,不懂怎么有人小学就以书呆子远近闻名。
但是,蓝荆跳上江恒的背,把人弄得踉跄,心里想,他在池边等我的时候,和家乡岸上的岩石丛一样,被风吹着,是洋流埋葬桑田后仍然留下的诡谲形状,难道他的长命锁也很早就不再戴了吗。
剩下的半节英语课蓝荆一直钓鱼,无比怀念镇上那位身兼数职可歌可泣人民教师的半死不活的外文口音,离下课还有一刻钟,蓝荆撕了张便利贴和江恒讲小话。
“给我说说摸底考试,听胖子讲感觉很恐怖。”
“听课。”
“听不懂。”
江恒没回,把纸条揉吧揉吧扔一边了。
蓝荆不死心,捏了张新的。
“tell me touch ground test qwq TT : ( ”
江恒绝望扶额,考试他不知道,反正蓝荆的英语肯定是沉底了,伸手把蓝荆的书翻到正确的页数。
周中开始一直到礼拜六,江恒每天要去上辅导班。
下午的课结束,江恒一边收拾包一边叮嘱,“今天生物作业是刚刚课间发的填空题,你别落在教室了。”
蓝荆毫无灵魂地答应然后开始找,教室都走空了他才好不容易找到那张波澜起伏得堪比九旬老人的题纸,蓝荆叹了口气,把它塞回原处,在李展成喊吃饭的声音里想,“爱谁谁,我才不写这傻逼卷子。”
他们勾肩搭背走到食堂门口,蓝荆突然发作,“靠,江恒不在,那我饭盒在哪啊。”
李展成百转千回地问候了江恒之后说:“食堂有盘子,将就吃呗。”
蓝荆皱着脸嫌弃,“你才十三就味蕾退化吃不出消毒水味了吗?”
“......被刚认识一星期的人勾得五迷三道的弱智滚......”李展成还是没能忍住。
蓝荆也没有反驳,立在食堂门口死活不走。
于是两人商量着去校外找个地方解决晚饭,蓝荆想起小时候他爸敷衍带他在中信广场吃的汉堡,有声有色地描述海绵宝宝的高超技艺后得出结论,
“那肯定是蟹老板开的店相信我。”
李展成提防着他的陷阱,但还是一路跟到车站然后坐上所有乘客被迫前胸贴别人后背的公共汽车。
就在抵达的前一站,十分耳熟的教培机构名从卡带的广播悠悠传到李展成脑子里,
“兴源大楼到了,请从后门下车,注意脚下安全。”
他登时手长如路飞,穿过一个连队的人揪住蓝荆的耳朵,咬牙警告说,“你敢去找江恒我就敢告诉你爸说你丫早恋。”
蓝荆惊恐地看向李展成,怀疑他被教导主任附身了,立马举手否认,“我发誓我都不知道他人在哪。”
李展成像观察嫌疑人一样打量他五秒钟,暂时捡起信任,报中信广场站之后押着他下车了。
玩笑归玩笑,全校的学生——除了蓝荆——都知道对于这六年来说,摸底考就是那声发令枪响。
它并不是响过就消失,而是从本该衰减的波变成粒子,在渺小的心里化作不可逾越的场,好似一口死掉的井正在活着,装满雨水也连通地下泉,没有任何干涸的理由却被紧张地看守,一如人们给明知转瞬即逝的生命体输进营养液。
人类在信息变换中感受并建构世界,所以有时面目全非,有时生机勃勃。
现实开展得并非如此尖锐,又或许是因为熟视无睹。
在李展成的追问下,再迟钝的人也理解了这事的重要性。但是蓝荆,左耳进右耳出地掀开汉堡的头盖骨,挑出两片血肉模糊的西红柿扔进垃圾桶,然后重新盖上面包假装无事发生,莫名其妙地说,“你要考南科大啊,江恒都不急你在这急。”李展成刚张嘴要咬就被气得放下手里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只有我这种水平才会焦虑呢拜托。”
蓝荆忽的回忆起小学毕业的那天,他在离岸很远的沙土地上刨坑,哼哧哼哧地挖了半米,往里丢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有两句话。
一句是母亲的话,他从短信箱里背来的,“银锁他自己摘了,这几年长得太快,不过也长得很好”;
另一句是学校那位老头的祝语,写在他毕业册上,“日出西山雨,无晴又有晴*。”
嚼着汉堡做了半出梦,蓝荆想了想,说:“可是未雨绸缪的日子很难熬。”
李展成听懂他的谜语,同时确认了蓝荆上学如放牛的童年,随即悲哀地预见到不堪设想的相反情景,脱口而出道:“下暴雨是会死人的,蓝荆,不是我要杞人忧天,难道你就没有害怕过吗?”
蓝荆迟钝地心口一堵,想到自己小时候差点溺死在海里。
那天的乌云像砖石一样坠落,砸得他喘不上气,他拼了命地往回游,划水的时候摸到沙子都不敢停。到家以后母亲请了戒尺,抽得蓝荆后背青紫,现在仍留存深色的印记。然而对蓝荆来说,惩戒的痛感还不如发狂的浪拍在他脸上时来得难以忍受。那天后他摘了长命锁,并不害怕海,却再也没有为了一时之乐去涉险。李展成的话很对,只是说给了错的人听。
“我会去问他的,”蓝荆承诺。
李展成看出了他的认真,于心不忍地后退一步,“算了,你赶紧吃吧,周末给你买瓶消毒水放寝室镇着。”
他满脸问号地质疑:“镇什么?你怎么这么记仇。”
李展成还没来得及回答,属于他的暴雨就堂堂地走了进来。蓝荆还举着那半块干巴面包,被李展成踢了一下,“你的饭盒来了别吃了。”
江恒看到他俩,冲李展成点点头,去迅速地要了餐然后过来坐下。
蓝荆脑回路清奇地说,“你逃课啊班长?”
江恒懒得跟他解释,见李展成要走,同样眼神清澈地问,“怎么我来了你就走啊。”
李展成面对两双天真大眼,只好关公门前耍萝卜刀,“你俩是磁铁,我是不锈钢,难道我不能去寻找自己的真爱吗?”
遭到异口同声地拆台:“有的不锈钢也有磁性。” 反向印证了他的话。
蓝荆不怕死地还在继续,“况且磁铁有南北极,不锈钢有啥。”
江恒见势不妙,捂住蓝荆的嘴打圆场,“哈哈,开玩笑的,你那粉水壶我觉得挺好看的。”
蓝荆捕捉到关键词后更有话说,扒开江恒的手喋喋不休,“它内胆倒确实是不锈钢,你是要找个塑料壳当对象吗,华而不实的道理你懂不懂......”
李展成就差把垃圾桶里的西红柿捡起来塞进蓝荆嘴里,被江恒劝走了。
想到开学那天蓝荆“死肥猪”的壮举,江恒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深深觉得蓝荆这本书翻开不到半章,已经耗尽了半生的力气。
回学校的车依旧很挤,可是换了人就换了剧情,别人挤不动江恒,自然就挤不到江恒里侧的蓝荆。蓝荆也想到这一点,突然像偶像剧女主一样发笑。江恒莫名害怕地问他干嘛,蓝荆就放弃抓着吊环,改抓着江恒,吐槽说:“你是巨人吗,换个女主都够不到你的胳膊。” “你演啥呢?”江恒无语到想把手放下,但是那样蓝荆扶着不舒服,最后还是自己吊着杆让蓝荆吊着他,转个弯还是偶像剧。
*出自《南歌子·和前韵》(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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