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仪轻笑,谢明青乍地停步,“玉霓,你——”
玉霓拣出三瓶药,目光定定。她没有说话,黎风烨了然于心,玉霓不在,谢明青真气服药一事归他照看。
他拔开红棉看了看,瓶中不是先前青绿颜色的药丸,三瓶姜黄,一瓶赤红,换药了?
丹仪在场,黎风烨并未直言,玉霓出声:“接下来如有不慎,情形只会比此前更加棘手。”
黎风烨点头。
玉霓再次走近。她双唇抿成一线,以一道催了内力的气声又说:“黎大侠,太多事我不能说,但眼下至关重要。即便公子服药万分痛楚,乃至于变得不像他自己,你千万、一定、必须,逼他照常服药。”
那张淡漠的脸上神情越发严肃冷酷,她紧盯黎风烨,目光好似一把利刃削过黎风烨鬓发无数遍。
观她反应,黎风烨越发肯定自己对谢明青身份的猜测,连连郑重应声。
“多谢黎大侠。”玉霓说罢,回到丹仪身边。
阿珂的真气……听说锦城多道观,非常灵验,不若届时我也给阿珂求个护符?可连叔也给书生求了好些庙里的手串,书生照样如此。什么符不符的,能有我灵吗?黎风烨想着,谢明青的声音传来。
“玉霓,我自会多加小心。”他语气无奈又温柔。
玉霓眨了眨眼,仿佛以此作答。
连长洲帮腔:“玉姑娘,你且放心吧,莫说阿烨,我亦会看紧谢公子。”
旁观的丹仪笑得更加肆意大声,“好一出主从情深、故友情深呀,老娘都有些羡慕了。”
连长洲身无武功,反过来要盯着谢明青,本是滑稽无比之事,丹仪一说,不知怎的被黎风烨听出些许阴阳怪气之意。
回想“**”祠堂外丹仪言语,黎风烨收好药瓶与包袱,先看谢明青,又看连长洲,心中把握不定。
恰巧一道身影飞来,唐绮南落在众人眼前,道:“丹师姐,尤姑娘醒了。”
*
一行人等来到医所,不见尤怜天面容,先听咳声扬起纱幔一角。榻上影子飘晃,正是醒来不久的尤怜天。
距离丹仪与玉霓启程尚有三刻,丹仪一下便坐在了榻前凳上,其余人一字排开,立于一旁。
知他们前来,尤怜天开口:“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丹仪问:“怜丫头,你没什么别的话想说么?”
纱后的影子直起背,双臂颤抖,好似犹豫万分。
不久后,尤怜天轻声道:“抱歉,诸位舍命与怜天同行,我却隐瞒了诸位一桩要事。”
“何事?”众人异口同声。
“其实多年前,我曾经见过肖似‘**’的其他村落……”她缓缓讲来十几岁时离家去往蜀南、滇北的奇遇见闻,正巧与唐门卷宗中的记载对应,果真是怪变村落之一。
话罢,丹仪再问她花盗与其举止古怪之事,尤怜天叹道:“兴许正是因我涉足他地,亦为八十一蛊遗民,花盗才觉得在下熟悉,仿佛认识在下一般。”
众人闻言神色不定,丹仪乐呵呵地又问:“哦?怜丫头,你晓得抱琴侯与彩衣皇,应当对无悔宫暴行不陌生。那你可知花盗中了蛊?不仅如此,中的还是大名鼎鼎的沥、心、蛊!”
尤怜天道:“沥心蛊?据传沥心有子母之分,花盗身上难道是——”
“花盗重伤,蛊虫脱体之后当场晕厥。你虽受她几掌,伤势远不致昏迷。”丹仪打断,“但你同时受伤,全身毒发,真真像是子蛊爆发之后的母蛊反应。怜丫头,你说呢?”
丹仪一番问话开门见山,来势汹汹,在场数人始料未及,尤怜天却摇了摇头。
不待她回答,丹仪轻笑道:“好了,老娘开玩笑你也信?门中弟子早先探过,你身上的确不见蛊虫迹象。”
丹仪话锋一转,“不过嘛,怜丫头你在米府当账房,这一身内力汹涌邪门,如此稀奇功法,谁教你的?”
尤怜天答:“年少时曾经遇见过一名贵人。”
“遮遮掩掩。”丹仪不屑。
尤怜天喘着气咳嗽半刻,徐徐道:“既已缉拿花盗,丹娘,我也该回锦城了。”
丹仪翘着腿抖竹竿,没有说话。
旁观已久的黎风烨、连长洲、谢明青三人对视,互相示意,谢明青借机开口:“尤姑娘莫急。虽已缉拿花盗,可我们至今仍不知花盗掳人而去,究竟盗的是什么?她大动干戈,难道当真只是为了问一问百姓们那些是非?‘**’村民受难,有抱琴侯与彩衣皇合招之影,花盗藏于此间溶洞,为何与魔教干系不少?万万不能就此了事。”
谢明青点破花盗谜团,丹仪顺势套话,调侃道:“怜丫头,老娘方才思忖片刻,你内力护脉守心,点穴不可侵,刀枪不可入,啧啧,好像有几分魔教《无悔功》的影子啊。”
“无悔功?”尤怜天颇为诧异,“是何无咎自创的那门功法?多年前,魔教未灭,江湖上曾流传一句话,‘连环九解,式式忘情,难辨正邪,魔门七绝,招招致命,方为无悔’,皆说何无咎自创之法与助他立业根本的《九连环》相似,魔教人人修练《无悔功》,但在下并不清楚《无悔功》是个什么样的功法……”
尤怜天边说边咳,当真一无所知似的。
她话中之事黎风烨曾有耳闻,全然不如此等详尽。
抱琴侯、彩衣皇、无悔功,二三十年前横行大地的魔教旧影越来越清晰,黎风烨忽地右眼皮直跳。母亲与他交代魔教大战,甚至下山前屡屡嘱托魔教或有动静,却不曾一一讲来当年风雨,为什么?
他沉默着看向丹仪,只见丹仪面无讶色,问:“你说的不错,可这人人津津乐道的俗语,至少是二十多年前的老传闻。怜丫头,你到底多大了?”
那道影子动了动,她面朝众人,仿佛隔着纱幔与丹仪对视,“丹娘,其实你应当唤我一声姐姐。”
尤怜天语带笑意,丹仪仍不惊讶,反倒是连长洲轻呼一声,谢明青失笑,黎风烨依旧陷于沉默。
不可能。
照尤怜天和丹仪提起的遗民症状,他们见过的花盗模样,对遗民而言,年至三十有余,几近不惑,尚且在世已是侥幸。
何况尤怜天眼罩手套以外不见脓疮,根本不像村民们四肢脖颈伤创遍布,更不似村民与花盗面目全非,这不可能。
黎风烨定了定神,眼前的影子双腕凸起,依旧戴着草绳。尤怜天说此物压抑体内余毒,但它不可能独独令她与众不同,是因为她修习的神秘功法?
若说《九连环》教人脱胎换骨,功力大涨,那与其相似的《无悔功》又会如何?黎风烨越发怀疑尤怜天身份。
思忖间,丹仪哼道:“老娘这辈子还没唤过谁姐姐呢。”
“但小白脸问起花盗‘所盗何物’,倒令老娘想起了顾沾巾——定然都怪黎小子先前提到顾沾巾。顾沾巾曾经盗物劫狱,几桩悬案之中,众人同样说,不知他究竟是为了窃取何物,竟然甘愿铤而走险。”丹仪随口谈起陈年旧事,“如今有花盗魔教瓜葛,几十年前,亦有顾沾巾无悔宫纠缠,这真是有意思了。”
她转头斜睨几人,也看玉霓,“小娃娃们年轻,恐怕不晓得魔教大战的惊险离奇。”
连长洲道:“丹娘请说。”
谢明青道:“若不嫌弃,丹娘不妨讲来让小辈们见见世面。”
丹仪目光飘过,停在黎风烨脸上,“黎小子不感兴趣?”
未及黎风烨回答,丹仪笑道:“呵,可惜老娘懒得讲。”
“只不过那时候顾沾巾盛名渐去,大战之前,有人叫唤着请顾大侠出山扫平魔教,有人埋怨着朝廷无用,武林也无正道牵头,好个破烂天下。兴许为应民心,大战终至,朝廷领兵攻来。”
“战后,有人说顾沾巾手握‘青衫泪’直取何无咎首级,有人却说未见顾沾巾身影,反而夸夸其谈其中两名蒙面高手,他们策马突围,神勇无敌,更有人荒唐,说蒙面高手正是顾沾巾——立马有人反驳,两名蒙面高手煞是年轻,哪会是三十来岁的顾沾巾。”
“当时老娘年少,记得众说纷纭,到最后越传越荒谬,因着江湖中无人见过那双神秘高手出世,更不知其武学何来,便猜是朝廷中人。呵呵,这群虾兵蟹将哪见过什么高手将军,到底一通胡说。老娘早早觉得奇怪,战至胶着时,朝廷带兵来援,大将镇军,何必先遣一位高手?怎的都不像朝堂作风。”
随她讲述,黎风烨回忆祝云听口中的魔教大战,连亲临其中的母亲都不曾说及两人真身,的确难借武学推断他们来历。
只是世上哪来不漏风的墙?是那两名高手刻意掩藏身份,是即便众人有所猜测,亦不愿轻易道出,还是有人隐瞒消息?甚至三者皆有?
父母也不告诉他的秘密,如此玄机,难不成是皇室?太祖以武定乾坤,数百年过去,龙椅上的皇帝们与其儿女,似乎都功夫不错……黎风烨猜来猜去,眼看尤怜天身影微动,又将思绪埋于心底。
尤怜天缓缓道:“顾沾巾?在下忽然想起一事。多年前魔教势焰熏天,幼时,我也曾听说些许魔教与顾沾巾的故事,却与丹娘所言不同。”
众人纷纷示意尤怜天继续。
“在下听说过的魔教一战,正是顾沾巾为首攻向无悔宫,摘得何无咎首级,但他并非出于阻止魔教恶行的大义,而是深深的仇恨,一门私仇。”尤怜天说得吃力,连长洲寻了杯茶搁在床头。
观她掀起纱幔一角,拿走茶盏吞咽,丹仪见缝插针地问:“顾沾巾哪来的仇人与魔教有关?”
尤怜天轻声道:“诸位可知顾沾巾出身?约莫六七十年前,皖东‘万华顾家’剑术一绝,顾老爷官拜三品,先帝重臣,清誉享遍江河南北,最是风光无限。”
连长洲与谢明青概是一惊。
连长洲讶道:“万华顾家?顾老爷先属大理寺,后掌刑部,断狱听讼,公正仁爱,两袖清风,实乃一代名臣,可惜……”
“可惜顾家遭人买凶灭门,不仅‘万华剑’就此失传,先帝痛失股肱之臣,大景百姓更是一时无处寻人秉公持正。”谢明青接话,“数十年过去,顾家之名隐世,皖东的万华池亭早作废墟,如今青山再覆,寻不得过往一分一毫的繁华旧景。”
万华剑?黎风烨只对这三字熟悉,深思片刻,才想起这门剑法一样写于话本说书之中,不再有人睹其锋芒。
尤怜天颔首又说:“顾沾巾原名顾昌,本是顾府一名扫地小厮。那买凶之人,却是彼时尚在南海无名门派的何无咎师长,似乎借的是蛇楼之手。”
丹仪笑得直摇头,“唉,怜丫头,你这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在下久居锦城,闲于歌楼流连,不乏有人大话连篇。”
丹仪嘁道:“蛇楼可不敢动顾家。不说南海无名门派哪出得起银两雇人杀害朝廷命官,就说此事,小厮去报主人家的仇,恰好报到了大魔头的师长脑门上?于是名正言顺地杀了大魔头?噗,今儿的戏都不这般唱了,实在惹人发笑。”
尤怜天倒也笑了笑:“顾沾巾从一介小厮到一代名侠,其中曾因何事杀过多少人?谁会清楚?何况,谁知道人会因为什么杀人呢?”
这章对话说到的往事真真假假,江湖传言,各位谨慎分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8章 几时回(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