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风烨心里一团糟。
他没想到连长洲反应如此之大,内力尽失的又不是连长洲的爹,是他爹!连长洲怎么哭起来没完没了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到了这地步,要弹便弹,要哭便哭。十二楼、连家、中毒等事不明,原本黎风烨只是心情复杂,连长洲一提自己时日无多,他就止不住地恼火。
他知道,他也明白连长洲身上的毒几乎是个死局,说什么希望他好好活着,明明是他最希望连长洲别再惦记自己还有几日好活!
早知如此亦能抑毒,黎风烨情愿为连长洲渡内力的人是他自己,偏偏上京遇见了谢珂,又知“鬼门峡”存在,教他无机可乘——不,爹娘定然早已作出决断,故意支开了他,由他下山。
连长洲,谢明青,一个比一个棘手便罢,爹娘瞒着他,祝云昭竟也帮着骗他!错了,是他蠢,是他居然没能看出黎当归状况!黎风烨心乱,一面骂着连长洲,一面闷不吭声地收拾起行装。
待他整理完毕,往主堡寻管事借了纸笔,趴在门前桩子上便写起信。
内力真气习武根基,经年累月,皆能再次修练,不至于武功尽废这般夸张,但黎当归本就更擅内家功夫,年近花甲,多是隐患。
难怪临行前父母嘱托之后又是嘱托,如此一来,他在外远行,山庄只余祝云昭正值壮年,功夫高强,几乎独自顶起大梁。
黎风烨蘸了墨,顶头写上“父母敬启”四字,却不知该怎么说,胡乱画了两通,转头把纸揉成一团搁在手边,另外捻起一张重写。
反反复复废了七八张信纸之后,黎风烨终于停笔。
他不愿父母担心,到底没有直言自己知晓此事,只说了说花盗与魔教,叮嘱“若要下山,莫向西南行”,最后写天热多宽衣,天凉多添衣,好睡好饭常通信,再也无话可讲。
悔恨无用,黎风烨立马寻思起他法,先将这一笺封好唤鸽传信,又向祝云昭写了一封。
此次直言直语,一股脑写尽了十几日来所遇之事,但愿祝云昭盯紧山庄与父母,如遇人手不足,去他屋里寻信物,有人相助。
他想了想,磨了一砚新墨,另向最为信任的驿站和熟人传信,或见中年夫妇身影,或闻北地有所动静,定要百里加急知会他。
末了,黎风烨仍不放心,向冀南的鹿山派、洞庭的蓬茸帮、洛都的杨掌柜含糊交代一番。
他在这儿攥着笔杆、咬着笔头琢磨,岂知日斜西山,有人沐浴着灿灿金光走来。
“黎大侠?”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冒出,黎风烨应了声又忙着收尾去了。
谢明青来到他身旁,夹起一张作废的信纸,读了两句,道:“原来黎大侠在写家书,难怪连晚膳也忘了用。”
黎风烨任他去看,“我不饿。”
“嗯?”
黎风烨解释:“气饱了。”
“谁惹黎大侠生气了?”谢明青带着笑意问,“总不能是在下吧?”
他似乎又近了一步,隐隐的香味与温热的气息拍来,黎风烨抖了抖眉毛,终于抬头,“当然不是——”
黎风烨话未说尽,只见漫天暮色,谢明青站在刺目的日光下,掬着熟悉的笑容望着他,双手颇有闲趣地折起他丢在一旁的废信纸。
黎风烨咳了两声,“倒是你过来做什么?有话要说?”
“在下偶觉乏闷,正想折只纸鹤,黎大侠便送上门了。”谢明青答。
“……”黎风烨瞥了眼前方紧挨的另一间竹屋,“你是膳后散步,恰好路过吧。”
谢明青笑道:“黎大侠聪慧过人。”
谢明青常常如此调侃,黎风烨本也无所谓,适才与连长洲交谈,知他们心里兜着不少秘密,顿时觉得“聪慧过人”四字有些刺耳。
他撇了撇嘴,难得没说话地别开眼神。
谢明青却展开纸团,接着前一句话说:“只可惜字丑了些。”他再次走近,拈起墨条,“唐家堡的墨不错,黎大侠未免磨得太心急了。”
谢明青几乎贴着自己抬手,纵然黎风烨无心风月,亦无法忽视,只得非常僵硬地站直了身子,“那不如由你代劳。”
“好啊。”
他随口一说,谢明青不但应下,作势要夺黎风烨手中毛笔。
一见那葱白的指尖晃在眼前,黎风烨就乱了心神,拍开谢明青,闷声道:“莫名其妙。”
说罢,黎风烨连忙写尽最后一句话,将几封信各自塞进鸽脚信筒,放飞信鸽。
扑棱棱的振翅声中,谢明青又笑:“在下来寻黎大侠的确有话要说。”
黎风烨这才与他对视。
谢明青的双眼在前,黎风烨心中装着父母,盘算许久的念头重现。他瞧了瞧谢明青身后夕阳,看日头尚未完全落下,也不思考其他,当即往山崖走去。
这方客舍建于山边,崖角不远,景色极佳。黎风烨望着跟来的谢明青,“我也有话要说。”
谢明青点点头。
“先前路上我与你说,想教你一门功法。原本我打算到了剑门,寻个安稳时候再教给你。”黎风烨用衣摆拍了拍地,随后席地而坐,“但我想,不如便趁眼下吧。”
谢明青坐在他身边,“这么巧?”
黎风烨满眼疑惑。
谢明青道:“我观西南之行困难重重,正欲将家传身法、轻功秘籍授于黎大侠。”
“……”黎风烨忽然失语。
什么意思?他还没向谢明青请教呢,谢明青却要教传他家中功法?谢明青什么意思?
观他反应,谢明青果不其然地笑了笑:“溶洞时黎大侠一改打扮,我想,倘若黎大侠勤加修习身法,应当不至于此。”
敢情是这回事。黎风烨收起心思,道:“换了你来,也不一定逃得掉那群蝴蝶。”
提及溶洞,黎风烨难免想起谢明青惊于他身上伤疤的那副模样。或许因此,或许因眼前霞云满天,暮光正好,他烦闷渐消,正色道:“不说闲话了,阿珂,你听好这些口诀。”
随即,黎风烨一一道出《鸣春心法》内容,再将下山前祝黎夫妻提及的鸣春心法之事原样转告谢明青。
谢明青听罢,沉吟道:“庄主师爹说得有理,如今情形,我的确没有此等心性醉心武学。黎大侠,也许我当真练不来鸣春心法,更别说鸣春剑了。”
黎风烨哪管他,说:“无论如何,你先背下心法。”
《鸣春心法》足足有大几百字篇幅,黎风烨打小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乐得见人与他同样。
谢明青看了他一眼,又笑:“这有何难?在下过目不忘。”
忘了服药,忘了出剑,还过目不忘?黎风烨哼道:“我看你忘的东西挺多。”
“黎大侠说笑了。”
不信他过目不忘,黎风烨把鸣春心法背了三遍才肯罢休。眼看谢明青笑意越来越浓,他问:“你家的秘籍呢?”
“就在此处。”谢明青自怀中拿出一本书册,递给黎风烨。
封皮无名无字,黎风烨翻开书册,内里同样没有什么“神功”“**”的字眼,唯独一段段小字工整隽秀,兴许这便是谢家传承百年的秘法?
瞧着那颇似谢明青少年时的字迹,多年未见,如此陌生又熟悉,黎风烨不由得摸了摸它们,墨早已洇干。
他琢磨着问:“这是你手抄的?”
谢明青点头。
黎风烨再问:“不是你最近写的吧?”
谢明青失笑:“日日夜夜与黎大侠相处,黎大侠观我可有闲暇?”
黎风烨猜也不是。
一别经年,不知谢明青一手好字现今如何?他蓦地后悔方才并未当真让谢明青代劳,转头想起丹仪嘴里的“红袖添香”,心里悲叹一声,仔细读起秘籍记载。
翻过几页之后,黎风烨“砰”地合上书,抬眼看谢明青,“梅花桩、水上漂,沙里鸥……这都没条件啊!入蜀途中,我上哪找去?”
谢明青脸上露出一道得逞的笑容,“黎大侠武学奇才,天赋异禀,慢慢来便是。”
“……”黎风烨只好继续钻研秘籍了。
不消片刻,谢明青忽然出声:“啊,只有半边了。”
“什么?”黎风烨抬头,顿时明白谢明青话中所指。
但看眼前金乌坠下,一半浮在远山之后,一半悬于天穹,山野林间,余晖一寸寸爬下。
此地视野开阔,偶有鸟群掠过,时逢美景,仿佛身临仙宫,看过大好河山不少日升月落,黎风烨目光扫过残阳,停在谢明青脸颊。
逐渐消退的霞光笼在谢明青侧脸与衣间,像为他披上了朦胧的头纱,也像为他镀了一层金玉,黎风烨实在移不开眼。
幸好谢明青微微偏过头来,轻颤的小痣打醒了他。黎风烨定了定心,背手收起秘籍,反而撞到了谢明青小臂。
谢明青出声:“先前黎大侠受了伤,可好些了?”
黎风烨不大自在地回答:“那都不算伤,早就好了。”他随口说着抬起手,无意擦过谢明青掌背,忽地心头微动,靠近谢明青,问:“若是不信,你瞧瞧?”
他悄悄勾起谢明青手指,垂首附在谢明青耳边,又问:“好吗?”
谢明青转头,与黎风烨对视,仿佛无声同意。
黎风烨当即牵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摩挲间,那般柔软的掌心指腹胜似某种抚慰,黎风烨豁然开朗,徐徐道:“阿珂,津州时,你说‘我却很怕’,到了今日,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些你为什么怕。”
“不知黎大侠高见?”谢明青问。
区区一瞬,他目光与语气之中,尽是好奇、惊诧、困惑,乃至其他。
黎风烨低声说:“没什么高见。只不过我想,即便怕,人活在世,也没什么可怕的。”
“我也……不怕了。”说罢,黎风烨抓紧了谢明青的手。
谢明青神色微动。
两人便如此坐在崖边许久,彼此一言不发。直待夜色披上他们双肩,谢明青轻轻开口:“好。”
他动了动,指尖刮过黎风烨关节,“黎大侠的确不会骗我,你的伤果真愈合了。”
如此微乎其微的抚摸,却在黎风烨心里激起千层浪:那是对他疑问的回答。
他来不及多说一句,忽而咕噜声起。
谢明青立马睁大了眼,“黎大侠……”
黎风烨窘道:“我饿了不行啊?”
“黎大侠不是说气饱了?”谢明青笑意更浓,索性靠了过来,倚在他肩头,“也不说到底怎么了,我猜猜,是连公子惹的?”
黎风烨大感不妙,拉着谢明青起身,一手将秘籍揣进怀里,一手抓着他向膳房跑去,“等我不饿了再告诉你。”
“黎大侠这么着急,我可不擅长掌勺。”
“……不用麻烦你!细皮嫩肉的,把你烫坏了还没处治呢!”
“回春堂就在眼前,怎么没处治?”
两人吵吵闹闹,夜色越来越浓,聚起的云团逐渐遮住月牙。
定律一:副本之后必有存档点歇歇
定律二:每当黎大侠郁闷,就会天降阿珂和他贴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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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几时回(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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