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怜天轻笑：“‘挐云刀’生死之谜真假与否，我等小辈恐怕无从得知。只不过我要讲的传闻正同那独眼汉子有关，顾沾巾武功盖世，与何无咎一战，本应不相上下，据说是阵中有人背叛顾沾巾，才教他落了下风。”
眼观楚青澜惊讶，尤怜天话锋一转，“甚至并非魔教策反，而是他们早已不和。”
倒和祝云听说过的顾沾巾遭人背叛吻合。黎风烨问：“是这独眼汉子？”
“不错。”尤怜天道，“有人猜他们积怨已久，有人说顾沾巾本就有负‘挐云刀’，终而如此，致使顾沾巾临阵功力大退，不敌何无咎。”
回忆后山碑冢，没有任何关于“挐云刀”的痕迹，但冢前的兵器们，那把大刀……黎风烨沉思，联系其他碑上亡于魔教大战前后的侠名、爹娘曾经谈起的往事，他们当年一行人义结金兰，共闯江湖，顾沾巾就在其中。
若如此，祝云听刻意避开“挐云刀”其人，正因他背叛顾沾巾。
昔年恩怨早已分不清虚实，众人沉默半刻，谢明青道：“这么说，足以确定顾沾巾未曾修习《九连环》。”
一听《九连环》三字，楚青澜出声：“世人都说何无咎走火入魔，亦说修练《九连环》必当走火入魔。你们瞧，小花同样一副走火入魔似的癫狂模样，莫非小花那身奇怪武学也是《九连环》？”
“它既是神功，也是魔功，有此武学在身，怎么还会受‘蝶恋花’或‘沥心蛊’操控？”黎风烨摇头。
尤怜天赞同：“黎大侠所言甚是，花盗一身武学恐怕皆由体内子蛊催化而来。至于《九连环》……倘若突围来援的两位神秘高手是因修习《九连环》，方能与何无咎一战，想来他们最终也会走向走火入魔。”
话罢，她再与楚青澜复述一遍先前讲过的魔教等事。
楚青澜睁大双眼，语气不解：“可是魔功惑人心智，那两名高手未行伤天害理之事，反倒大败何无咎与无悔宫，救援正道众人，与何无咎全不相似。如此之人终将走火入魔，岂不是太没有天理？”
“神功魔功，一念之间。”谢明青道，“即便走火入魔，也没有挽救之法么？”
众人借此讨论一阵，屡屡猜测神秘高手身份，到底只余唏嘘：一本《九连环》情仇纠葛，不知祸及多少人。
然而他们聊得越发热络，黎风烨观察面前四人神色，心中猜测越多。
嘉王病弱，不出王府半步，楚青澜却身强体健，武功一流，对江湖事兴致颇丰，父女差异之大，引得黎风烨不住思索。
他细细推算，楚青澜年方二十，谢当家亡故时不过四十出头。再追溯至魔教大战那年，谢当家正是与谢明青相近的年纪，嘉王应当不及而立。
假使两名神秘高手真乃皇室中人……想到此前对谢明青身份的猜测，黎风烨着实吃了一惊。
如果多年前谢珂提起的胞妹就是楚青澜，嘉王与谢当家正是驰马来援的神秘高手，谢明青的真气症结来源、他对《九连环》的执着、祝云听说过他不该留在山庄的理由，仿佛通通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可嘉王与谢当家仅仅育有一女，吉燕镖局享誉西北，倘若谢当家修练《九连环》，江湖定有风声。遑论任鸣手握秘籍残页，未过几年已有神志失常的传闻，谢当家自始至终清明如一，她怎么可能修练此法？
不可能。
是嘉王？但他常在京城，天子脚下，残页出世必当掀起波澜，怎会落入嘉王手中？
谢明青先天经脉有缺，此症若是因他父母走火入魔，带入胚胎，怎的楚青澜不受影响？以及谢明青假死躲避之人，难道那人出于《九连环》考虑才对嘉王出手？
不、不对，而今残页流传之广，岂曾听闻这一号人物……更多谜团跃出，黎风烨不自觉否认了自己的答案。
一旁的楚青澜骂完连长洲何必来到蜀地，众人各执己见，吵吵嚷嚷，终而话罢，云散月出，转头讨论起守夜先后。
连长洲身无武功，排在最先，黎风烨接替，随后则是谢明青、尤怜天、楚青澜依次守夜。
*
说是如此，旁人沉入梦乡之际，目睹连长洲靠着岩石打哈欠，黎风烨索性坐到连长洲身旁，掏出尚未雕好的竹牌，与他一同守夜。
大白从谢明青怀里到了楚青澜怀里，此时又窝在连长洲腿间，睡得香甜。黎风烨瞥了眼，捏了捏小狼崽雪白的肉爪子，便借着月光，慢慢刻起牌上小字。
“阿烨，我好像在做梦。”耷拉着眼皮的连长洲开口。
黎风烨头也不抬，“梦到我了？”
连长洲一哽，顿时清醒了些，“我是觉得眼下如此仿佛身在梦中。我活着，不仅见到了青澜，还有你和小珂在我身边。”
“阿烨，你说，这怎么可能呢？你在，小珂在，青澜在，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做一场这样的美梦，何况这……这不是梦。”
黎风烨停下动作，抬头去看连长洲，只见连长洲双眼隐隐含着泪光，配上他摘去方巾的乱发，活像话本里撞见女鬼的傻书生。
知他惆怅，黎风烨忍着笑收起竹牌，却一巴掌拍在连长洲背上，“梦里郡主也会逼着你剥蛇吗？”
“……”连长洲立马把眼泪憋了回去。
“是梦如何？不是梦又如何？书生，这是好事啊，高兴些。”黎风烨又说。
连长洲吸了吸鼻子，“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我正是太高兴了才担忧未来。”
黎风烨皱眉，“管他的，我们还要找鬼门峡呢。雀君，您还不如说些有用的。”
前几天才不欢而散，连长洲越发别扭，嘟囔道：“阿烨，你还生我气呢？”
黎风烨起身，走了两圈，“没错，我这气消不了了，除非你从实招来。”
连长洲沮丧道：“我暂且说不了。”
“你们在京城有家可回的人是不是都这样？你这样，谢明青也这样。”黎风烨道。
闻言，连长洲反驳一句，又睁大双眼，惊讶道：“‘有家可回’？阿烨，难道你知道了？”
黎风烨莫名其妙，“什么？”
连长洲察觉失言，立马闭嘴。
黎风烨停步，上手去挠连长洲痒痒，惹得连长洲笑得直岔气。
一听他咳了起来，黎风烨顿时收手，拍着他后背顺气，“小声些，等会都被你吵醒了。”
“你比我大声多了……”连长洲嘀咕。
眼见黎风烨手刀飞来，连长洲改口：“我暂时没法说十二楼和连家之事，但，阿烨，兴许我可以告诉另一件事。”
黎风烨神色一肃，示意他继续。
连长洲望了眼背后沉睡的众人，与黎风烨走远数步，悄声道：“青澜是嘉王独女不错。但在许多年前，嘉王与谢当家另有一子。”
黎风烨张了张嘴。
连长洲垂眼，又说：“只是……长子出生不久，嘉王似与谢当家起了争执。王府人手本就无几，恰逢京城天寒，长子夭折。”
黎风烨急忙问：“他——他叫什么？”
连长洲摇头。
黎风烨继续问：“夭折时是哪一年？”
连长洲小声答：“二十三年前，昌隆十二年，长子不过孩提年纪。”
黎风烨下意识双手攥拳，“当真？”
连长洲抿唇，坚决道：“当真。阿烨，从小到大，我没有对你说过谎。”
黎风烨看了看他，低声问：“你——你知道他是谁？”
连长洲眼神闪躲，“我知道嘉王与谢当家曾有一子，两年前，我得知那人尚存于世，但……阿烨，我也是方知他其他身份。若我早知此事，我不会……”
他说着没了声，转头望向几近静止的浅溪。
跟随他的目光，黎风烨凝望天地。
谢明青。
一定是谢明青。
恍惚间，黎风烨捡了几颗石子，轻轻甩在水面。
昌隆十三年，魔教大战；昌隆十五年，楚青澜出生；昌隆十六年，嘉王谢当家和离；丰宁三年，八岁的谢珂来到鸣春山庄；丰宁十一年，十五岁的谢珂离开苦梅山。
两度假死，屡次更换身份姓名，难道世间独独容不得他？
最后一颗石子“啵”地落下，一息归于无声，黎风烨回想谢明青二十多年人生，过去多番猜测成真，心中唯有酸楚。
薜萝山旁，黎风烨曾经推断谢明青十年前假死，十年后更换马车出城，一概出于躲避他人。那人若是嘉王仇人，是谢明青没有把握抗衡的仇人，的确可能对嘉王与谢当家之子下手。
不仅如此，谢明青忌惮那人，莫非那人知晓他真实身世？
一个权势滔天、曾与嘉王交好又背叛嘉王、坐拥遮天蔽日手段的仇人，到底是谁？
连家？不可能。
纵然十二楼疑似插手《九连环》散播，目的不明，连长洲比他更早察觉谢明青身份，书生十个胆子也不可能顶着世仇与他们相处。他迟迟未说，明显另有隐情。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万里河山，终究要归于一个“楚”字。
楚……
不曾向楚青澜下手，是因为他们都姓“楚”么？
怅然中，黎风烨不敢确定的同时，蓦地明白连长洲曾说“了解这些事情对你没有好处”何意。他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
那么谢明青呢？他知道多少？谢珂回到陇城，再一年，谢当家押镖上京，回程途中遇难离世，吉燕镖局倒灶，不及与亲人再聚团圆几时，天人永隔。他……十六岁的谢珂，那年在想什么？
彼时自己身在陇城打听镖局消息，寻找故人的坟冢墓碑，谢珂又在哪里？
十年间，他黎风烨浪迹天涯，然而真气之苦、镖局之债、母亲辞世之痛、父亲久病之谜，谢明青呢？谢明青究竟怎么度过这十年……
连长洲转过头，月光与水光仿佛在他脸上都化作了泪光。
黎风烨看着连长洲，久久不知自己还能作何反应。
连长洲叹道：“此事京中几乎无人知情，但雀楼……阿烨，你明白的。”
黎风烨沉默着点点头，与连长洲回到洞穴，又望残月。
情人节快乐！这章开始懒得手动空行了，如果觉得段落太密集的可以在设置调整行距，感谢。
纵令然诺暂相许， 终是悠悠行路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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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骄娥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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