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6月17日
县邮局的绿色油漆皲裂卷翘,像烫伤后溃烂的皮肤。李艳红捏着那张汇款单,粗粝的纸张边缘刮着指腹薄茧,发出沙沙的轻响。六月的燥热裹着尘土从敞开的木门涌进来,混着劣质墨水、汗酸和旧木柜的霉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柜台里,蘸水笔尖刮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而刺耳,像细小的锉刀,一下下锉着紧绷的神经。
铁栅栏后,柜台姑娘从厚厚的玻璃瓶底眼镜后撩起眼皮,笔杆不耐烦地敲着墨水瓶沿,溅出几星乌黑的墨点。“同志,汇款人姓名?”声音拖沓,带着午后的困倦。
玻璃挡板模糊地映出一张脸。左眼眶那片淤青,在邮局惨白的日光灯下,颜色深得像一枚腐烂多时的李子。那是昨晚的门板撞的——余建国踹开门时,裹挟着酒气的咆哮震得土墙簌簌落灰。“不下蛋的母鸡!白糟蹋老子的饭!”唾沫星子喷在脸上,带着劣质白酒的酸腐。此刻,那片淤青在倒影里诡异地跳动着,牵扯着皮肉下闷钝的疼。
“汇…汇款人写余建国。”喉咙干得发紧,像塞满了晒得滚烫的砂砾。
姑娘终于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射出疑惑的光:“收款人李艳红,汇款人余建国?”她蘸了蘸瓶底浓稠的墨汁,笔尖悬在“汇款人”栏上方,凝着一滴饱满的黑色,“这不合规矩啊,汇款单得本人……”
“我代他!”李艳红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划破了沉闷的空气。旁边填写包裹单的驼背老头惊得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来。她像被烫到,慌忙压低嗓子,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冰冷的铁栅栏,“他…他忙,脱不开身,矿上…走不开。”
姑娘撇了撇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在她青肿的眼眶和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回笔尖。铁栅栏的阴影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的沟壑,玻璃倒影里,那只受伤的眼睛在暗影里显得更加突兀、骇人。她忽然想起今早灶台上那碗晃动的豆浆——余建国把三张卷了边的百元钞票拍在油腻的桌面上时,粗瓷碗猛地一震,浑浊的豆浆泼溅出来,在积年累月的黑色油垢上烫出几个刺眼的、苍白的湿痕。
“拿着!”他手指戳着那几张票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带着井下特有的煤腥气,“给耀祖买奶粉!挑贵的!”他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气喷在她脸上,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再敢动那心思,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心思……李艳红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汇款单上蜷紧,脆弱的纸张在她掌心皱缩、呻吟。昨夜混乱中,她瞥见余建国裤兜里掉出张皱巴巴的彩色纸片——是张儿童疫苗接种卡。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她看清了姓名栏里那三个稚嫩的字:“余明月”。鬼使神差地,在余建国弯腰捡钱夹时,她飞快地用脚尖把那纸片拨到柴火堆的阴影里,又在他直起身前,装作系鞋带,迅速地将它捡起,塞进了自己裤兜深处。此刻,那张硬纸卡的尖角,正隔着薄薄的棉布裤料,死死地硌着她大腿外侧的皮肉,像一枚烧红的烙铁。
“同志?”柜台姑娘拖长的尾音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蘸水笔尖的墨滴悬垂欲坠。
李艳红浑身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猛地从姑娘手中抽回那张汇款单!“我…我填错了!”声音带着她自己都陌生的尖利。慌乱中,别在耳后的铅笔滑落,“啪嗒”一声掉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咕噜噜滚进了幽暗的柜台底下。
她几乎是扑到旁边那张油腻腻的公用填单台上。台面布满划痕和干涸的墨渍。她抓起一支不知被多少人用过、铅芯粗钝的公用铅笔。冰凉的木杆攥在手心,带着陌生人的汗腻。没有犹豫,笔尖狠狠扎向汇款单背面的空白处!铅芯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二宝奶粉
四个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蚂蚁,笨拙地挤作一团。力道失控,“奶”字的最后一笔狠狠戳破了纸面!铅笔头“啪”地一声,脆生生地折断!黑色的石墨碎屑迸溅开来,有几颗粘在她汗湿的指腹纹路里,再也擦不净。
她死死盯着那四个字,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的痉挛。不是愧疚,不是怜悯,是一种更尖锐、更黑暗的东西——像无数细小的毒针,密密麻麻扎进心脏。她想起余建国把剥得光滑的煮鸡蛋,小心翼翼地吹凉,再一脸宠溺地塞进耀祖张大的小嘴里时,自己心底涌起的那点卑劣的、隐秘的得意。那个叫“二宝”的女孩,那个余建国醉酒后偶尔会咬牙切齿骂几句“赔钱货”的女孩,此刻是不是正躲在某个冰冷的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家孩子怀里温热的奶瓶?她的奶粉钱,是不是也像耀祖吃剩的鸡蛋黄一样,被随意地泼洒在脏污的地上?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脑门!李艳红攥紧断头的铅笔,用那粗糙的木杆断口,发疯似的朝着纸面上那四个字狠狠扎去、刮去!
嗤啦——嗤啦——
脆弱的纸张发出痛苦的呻吟,被硬木刮开三道狰狞的裂口!边缘翻卷着毛刺,像被野兽的利爪生生撕裂!深黑色的铅笔痕在暴力下更深地嵌入纸背,混合着被刮起的白色纸纤维。“宝”字被彻底划烂,面目全非;“奶”字的上半部分也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狂乱的、深可见纸背的黑色沟壑。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滚落,重重砸在那片狼藉的破口处,迅速洇开,将浓黑的铅笔痕晕染成一片污浊的、带着咸腥味的墨团,像三道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
“搞么子名堂?神经病……”柜台姑娘压低的嘀咕,刀子一样清晰地钻进耳朵。
李艳红的脸瞬间烧得滚烫,抓起那张皱缩不堪、背面布满“伤痕”的汇款单,像抓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她逃也似的冲出邮局沉重的木门,将身后所有的目光和低语狠狠甩开。
门外,六月正午的毒辣日头如同烧熔的白金,兜头浇下!刺目的光线让她眼前一阵发黑,皮肤瞬间被炙烤得生疼,可一股寒意却从骨头缝里钻出来,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耀祖撕心裂肺的哭声猛地刺破燥热的空气——他在街对面树荫下卖冰棍的老太婆怀里拼命扭动,小手指着邮局门口的李艳红,小脸憋得通红,哇哇大叫:“妈!妈!”
那哭声像鞭子抽在身上。李艳红跌跌撞撞冲过被晒得发软的土路,尘土沾满了她破旧的塑料凉鞋。她一把从老太婆怀里夺过哭闹的儿子。耀祖肉乎乎、汗津津的小脸立刻贴上了她汗湿的脖颈,带着熟悉的、甜腻的奶腥味和温热的触感。她死死搂住怀里这沉甸甸、软乎乎的小身体,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能漂浮的木头,用尽全身力气。隔着那条被烈日烤得扭曲晃动的土路,邮局那扇幽深的绿色门洞,像一张沉默而巨大的、正在无声嘲笑着她的嘴。
怀里的耀祖似乎被母亲勒疼了,挣扎着扭动小身体,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伸出来,在空中抓挠着,目标赫然是她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卷曲的汇款单!
李艳红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也没看,几乎是凭着本能,将那张饱经蹂躏的纸片胡乱地、狠狠地塞进了裤兜深处!粗糙的棉布裤料摩擦着单子背面翻卷的、带着毛刺的破口,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无数小虫在啃噬。
裤兜深处,那张皱巴巴的、边缘磨损的儿童疫苗接种卡的坚硬棱角,正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冰冷而固执地,死死抵着那张伤痕累累的汇款单。两张纸片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紧紧相贴,一个写着“余明月”,一个沾着“二宝奶粉”的残骸与泪渍,如同两个无法和解的幽灵,在闷热与黑暗中无声地角力,硌着她的大腿,也硌着她摇摇欲坠的魂灵。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热浪混合着猪圈的臊臭扑面而来。余建国四仰八叉地躺在堂屋的竹躺椅上,鼾声如雷,一只穿着破解放鞋的脚耷拉在地上,旁边倒着个空酒瓶。耀祖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小手指着桌上一个敞开的粗布口袋,里面露出半袋粗糙的黄褐色粉末——那是给猪崽拌食的麸皮。
灶房里冷锅冷灶。李艳红把睡着的耀祖轻轻放在里屋炕上,打湿毛巾擦掉他小脸上的泪痕和鼻涕。回到堂屋,目光扫过余建国醉醺醺的脸,最终落在他鼓囊囊的裤兜上。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手指颤抖着探进去——摸到了厚厚一叠钞票的边角,还有几张硬硬的纸片,像是粮票。
指尖触到钞票的瞬间,昨夜那凶狠的咆哮和门板撞击眼眶的剧痛再次清晰地回放。她像被烫到,猛地缩回手。目光转向桌上那袋猪食麸皮,又低头看了看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凭证。最终,她走到墙角,掀开米缸盖子,将那张带着汗渍和破洞的凭证,深深地埋进了雪白的大米深处。米粒冰凉的触感包裹着那张罪恶的纸片。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冷水激得胃部一阵抽搐。放下水瓢时,她瞥见水缸模糊的倒影里,自己青肿的眼眶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肌肉无意识的痉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冰冷的解脱。
她走到灶台边,舀了半瓢面粉,开始和面。粗粝的面粉沾在指缝里,和裤兜里残留的石墨碎屑混在一起。面团在粗糙的陶盆里被反复揉捏、摔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窗外,蝉鸣声嘶力竭,像在为这个沉闷燥热、秘密深埋的午后,唱着一曲无休无止的哀歌。面盆的阴影里,一只蟑螂飞快地爬过,触须抖动着,消失在灶台的裂缝深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