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离婚判决当日
北京西站地下一层的厕所,像一座永不愈合的脓疮,持续散发着氨水、尿骚和陈年呕吐物发酵的混合恶臭。粘稠的空气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匆匆穿行的人肩上。余明霞蜷缩在开水房油腻腻的墙角,后背紧贴着冰凉滑腻的瓷砖墙,试图汲取一丝凉意。脚下是永远湿漉漉的水磨石地面,污水混着烟头、痰迹和不知名的粘稠物,在她那双洗得发白、边缘开胶的帆布鞋周围画出污浊的地图。
她小心地撕开一包最便宜的“康帅傅”红烧牛肉面。劣质的塑料包装袋发出刺耳的声响,浓烈到虚假的香料味瞬间爆炸开来,霸道地冲击着鼻腔,试图盖过周遭的污浊,却只混合成一种更令人作呕的气息。她熟练地掀开碗盖,把硬邦邦的面饼摁进发黄的泡沫碗里,撒上油乎乎的调料包。酱粉落下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带着工业气息的“肉香”弥漫开来。旁边一个等泡面的民工皱着鼻子,嫌弃地瞥了她一眼,端着碗走开了几步。
明霞毫不在意。饥饿像只贪婪的爪子,死死攥着她的胃袋,拧出酸涩的汁液。她拧开锈迹斑斑的热水阀,滚烫的水流嘶吼着冲进碗里,瞬间将干瘪的蔬菜包和可疑的“肉粒”冲得翻滚起来。她盖上盖子,用半本卷了边的《知音》杂志压住。油墨的铅味混着面汤的蒸汽,熏得她眼睛发涩。
就在这蒸汽升腾的瞬间,裤袋里的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像一颗闷在胸腔里即将爆炸的心脏。她浑身一僵,手指上的水珠滴落在发烫的碗盖上,发出轻微的“滋”响。掏手机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迟缓。破旧的诺基亚屏幕上,“明月”两个字闪烁着。
她按下接听键,将冰冷的塑料外壳紧紧贴在耳廓上。
“姐……” 明月的声音透过遥远的电波传来,带着一种空旷的回响,像是从幽深的水井底部发出,“判了。”
风声,电流的嘶嘶声,还有明月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吸气声。
“判给妈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明霞的耳膜上。
手机外壳的冰冷顺着耳廓瞬间蔓延至全身,压过了泡面碗盖透出的灼热。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电话那头沉默着,只有细微的电流音。然后,是挂断的忙音。嘟嘟嘟——单调而冷酷,在嘈杂的厕所背景音中格外清晰。
明霞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目光茫然地落在眼前那碗泡面上。盖子边缘氤氲出的白色水汽,扭曲了碗壁上印着的、笑容夸张的“红烧牛肉面”图案。面条在滚水里迅速膨胀、软化,失去筋骨,变成一种病态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惨白色,拥挤在浑浊油腻的汤水里,像一具具泡发的浮尸。
胃里那股强烈的饥饿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麻木。她木然地掀开盖子,虚假的浓香扑面而来。她用附赠的、薄得像纸片的一次性塑料叉子,挑起一坨软塌塌的面条。面条在叉齿间颤巍巍地挂着,滴落着浑浊的油汤。她机械地送进嘴里。
没味道。只有一股浓烈的、化学调制的咸味和油腻感糊在舌苔上。她用力咀嚼着,像在嚼一团浸了油的破棉絮。胃袋深处猛地一阵痉挛,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直冲喉咙。
“呕……”
她猛地捂住嘴,强行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水咽了回去。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胃部的痉挛并未停止,反而牵扯出记忆深处一道陈旧而锐利的伤疤。
七岁那年冬天,冷得骨头缝里都结冰。娘好不容易攒了点白面,蒸了几个暄软的白面馍。热气腾腾的馍刚端上桌,爹余建国就阴沉着脸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寒气。他一眼瞥见那几个雪白的馍,像被蝎子蜇了,眼睛瞬间赤红!
“败家娘们!” 他怒吼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扫!
“啪嗒!啪嗒!”
几个白生生的馍掉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滚了几滚,沾满了灰土和草屑。娘张桂枝的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明月吓得哇哇大哭。明霞却死死盯着地上那沾了泥的馍,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饿,太饿了!胃像被火烧,被刀绞!她像离弦的箭,猛地扑过去,抓起一个沾满灰泥的馍就往嘴里塞!粗糙的泥沙硌着牙,冰冷的馍冻得牙根发酸,但她不管不顾,拼命地啃咬、吞咽!
“赔钱货!也配吃细粮?!” 炸雷般的咆哮在头顶响起!紧接着,头皮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爹的大手狠狠揪住了她枯黄的头发,像拎小鸡崽一样把她整个提了起来!天旋地转!
“砰!!!”
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的、坚硬的物体上!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鸣一片!剧烈的撞击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嘴里塞满的馍混着泥沙喷了出来。是堂屋的蓝色瓷砖墙!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袄瞬间刺进骨髓!她像摊烂泥一样滑倒在地,额角火辣辣地疼。嘴里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一颗松动的后槽牙在舌根处晃荡。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视线模糊中,看到爹穿着破解放鞋的大脚狠狠碾过地上那几个沾泥的馍……
“咯吱…咯吱…”
塑料叉子在她无意识紧握的手中,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折断了。尖锐的断口刺破了她的虎口皮肤,渗出一粒细小的血珠。疼痛感将她猛地从血腥的回忆中拽回现实。
她低头,看着泡面碗里那坨惨白的面条,胃里翻江倒海。手背上被塑料叉刺破的地方,血珠慢慢扩大,像一颗凝固的、暗红的泪。她胡乱地在裤子上蹭了蹭,留下一点不起眼的污迹。
隔壁,清洁工推着巨大的塑料垃圾桶“吱呀吱呀”地碾过湿滑的地面。桶里堆满了泡面盒、矿泉水瓶和用过的卫生纸,散发出更浓郁的**气息。挂在垃圾桶把手上的、一个沾满污垢的旧收音机,正滋滋啦啦地播放着:
“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 甜腻喜庆的女声在污浊的空气里突兀地回荡,带着一种荒诞的讽刺。
明霞像被这歌声烫到,猛地端起那碗泡面,几乎是踉跄着冲到几步外一个半满的垃圾桶旁。她看也不看,手腕一翻——
“哗啦!”
浑浊油腻的面汤裹挟着惨白的面条,狠狠泼进了垃圾桶里五颜六色的秽物之中!几滴滚烫的油汤溅起,落在她同样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脚上,留下几点深色的、圆形的油渍。
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哆嗦着再次伸进裤袋,摸出那个破旧的诺基亚。屏幕还停留在刚才的通话记录界面。她用力按着方向键,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翻到相册,里面只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是她用手机对着母亲张桂枝那张皱巴巴的离婚判决书拍的。
照片很暗,像素粗糙。但“张桂枝”三个字,在判决书原告栏的位置,还算清晰。明霞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她的拇指在按键上摸索着,找到短信界面,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异常艰难地输入:
“钱先用着。别学妈挑食,好好吃饭。”
发送。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
她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缓缓滑坐到污浊的地上。帆布包里,硬邦邦的触感硌着她的腰。她伸手进去,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冰冷的铁皮盒子——是那种装高级曲奇的方形盒子,边缘已经有些锈蚀。她打开盖子,里面没有曲奇,塞满了揉成团的零钱,最大面额是二十,更多的是五块、一块,甚至卷成一卷的毛票。最上面,是几张油腻腻的十元钞票,还带着餐馆后厨特有的油烟味——那是她今晚刚拿到手的工钱。
她把盒子抱在怀里,冰冷的铁皮紧贴着单薄的衣衫。目光茫然地投向通道尽头那片被惨白灯光切割出的、更深的黑暗。那里人来人往,拖着行李箱的,背着编织袋的,行色匆匆,奔向各自未知的方向。广播里甜腻的《好运来》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试图包裹住这地底深处所有的苦涩、污浊和绝望。
她想起判决书照片上“张桂枝”那三个字,想起明月电话里那句“判给妈了”,想起自己刚刚发出的那条短信。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混合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像冰冷的地下河水,慢慢淹没了她。
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帆布包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额头。怀里装着血汗钱的铁皮盒子冰冷坚硬,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死死抵着心口。在这个弥漫着恶臭与虚假歌声的地下洞穴里,在这个判决尘埃落定的夜晚,在这个终于“判给妈了”的时刻,余明霞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残破石像,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瓷砖墙壁吸走了她最后一点体温,只有怀里那盒子冰冷的硬币和纸币,带着餐馆后厨的油烟味和她手心渗出的冷汗,成为她与这冰冷世界唯一的、微弱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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