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8日
腊月的风像裹了冰碴的钢丝刷,狠狠刮过“桂枝水果行”新挂的塑料招牌。红底黄字的招牌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边缘卷起毛边,发出干涩的啪啪声。“果”字最上方的一截霓虹灯管坏了,只剩下“田”和“木”在暮色里诡异地明灭闪烁,像一个咧着黑牙的怪笑。
余建国缩在对街“老刘书报亭”褪色的蓝色帆布雨棚下,臃肿的军大衣裹不住一身肥肉,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领口袖口。他像只畏光的鼹鼠,大半张脸埋在竖起的毛领里,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马路对面那间灯火通明的小店。
水果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带出一团温暖的白气和水果的混合甜香。余明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块半湿的抹布,正仔细擦拭着玻璃柜台。灯光从她身后透出来,勾勒出年轻女孩挺拔而单薄的轮廓。她动作麻利,神情专注,偶尔抬手将滑落到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那侧脸,那专注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的张桂枝,却又多了一份桂枝从未有过的、沉静的韧劲。
余建国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怀里有什么东西不安分地动了动——是个沉甸甸的、用红色网兜装着的橘子,个头饱满,表皮在暮色中依然泛着诱人的橙红光泽。这是临出门前,李艳红硬塞进他怀里的。
“去啊!愣着干啥?”李艳红当时一边给耀祖拉羽绒服拉链,一边不耐烦地推他,“带着橘子!伸手不打笑脸人!那是你亲闺女!去认个错,低个头能掉块肉?”
耀祖在旁边不耐烦地踢着凳子腿:“爸!我游戏机没电了!快点!”
他几乎是逃出来的。怀里这个橘子,此刻像块烧红的炭,隔着厚厚的棉衣烫着他的心口。认错?低头?对张桂枝?对明月?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晒谷场上王老五被他眼神吓退的得意,法庭上明月那句“我跟妈妈”带来的重击,演讲台下散落一地的粉红钞票……无数破碎的画面混杂着寒风在脑海里翻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边脸颊那道早已淡化的月牙疤——那是张桂枝的指甲留下的,火辣辣的疼仿佛又回来了。
就在这时,怀里那个不安分的橘子,仿佛被对面店里的灯光吸引,又或是被他混乱的心跳惊扰,猛地挣脱了网兜的束缚!
圆滚滚、沉甸甸的橙红色果实,像个调皮的精灵,又像个精准的投石,沿着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越过冰冷空荡的马路——
“咚!!!”
一声沉闷又响亮的撞击声,狠狠砸在水果店银灰色的卷帘门上!在傍晚相对安静的街道上,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余明月擦拭柜台的动作瞬间定格。她警惕地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像探照灯,穿透渐浓的暮色和车流稀少的马路,直直射向报亭雨棚下那个臃肿、慌乱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瞬间,余建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那张被寒风吹得发紫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像被那目光烫到,又像被那声“咚”的巨响惊破了胆,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猛地转过身,想把自己庞大的身躯藏进狭窄的报亭阴影里!
慌乱中,他沉重的身体狠狠撞上了报亭侧面堆放的、用塑料布半盖着的过期报刊捆!
“哗啦——!!!”
捆扎的绳子崩断!成百上千份报纸、杂志如同雪崩般倾泻而下!花花绿绿的纸页瞬间将他半个身子淹没!巨大的声响引得几个路人惊愕侧目。
余建国手忙脚乱地挣扎,肥厚的手掌胡乱扒拉着盖在头上的报纸,试图把自己从这突如其来的纸山雪崩里解救出来。油墨的浓烈气味混杂着纸张受潮的霉味,呛得他连连咳嗽。视线被遮挡,脚下又绊到了散落的杂志,他庞大的身躯失去了平衡,像座轰然倒塌的肉山,重重地向前扑倒!
“砰!!!”
膝盖和手肘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人行道上!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更多的报纸滑落下来,盖住了他的后背和脑袋。他像一头掉进陷阱的困兽,狼狈不堪地扑在满地狼藉的过期报刊里,徒劳地挣扎喘息。
一张被寒风掀起的《法制日报》,不偏不倚,带着冰冷的恶意,“啪”地一声,拍在了他因挣扎而暴露出来的、淌着冷汗和灰尘的脸上!
刺鼻的油墨味瞬间充斥鼻腔。冰冷的纸张紧贴皮肤。余建国下意识地抓住报纸想扯开,目光却猛地凝固在头版那行加粗的、触目惊心的黑色标题上:
“男子拒付十年抚养费,司法拘留前夕跳楼未遂!”
副标题更小,却像淬毒的针:“法院:逃避抚养义务终将付出代价!”
油墨印出的铅字冰冷坚硬,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仿佛看到张桂枝在法庭上挺直的脊背,看到明月那双平静到令他恐惧的眼睛,看到自己西装革履却狼狈逃离法院台阶的背影……“抚养费”、“拒付”、“司法拘留”、“付出代价”……这些词疯狂地在他脑海里旋转、放大,带着冰冷的回音!
寒风卷着报纸边缘,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无情的嘲笑。油墨的气味混合着怀里那个滚落橘子残留的、清冽又带着一丝**边缘的酸甜气息,一股脑儿地钻进他的鼻孔。这诡异的混合气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散发着恶臭的角落。
他扑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剧烈地颤抖。隔着满地的报纸和刺鼻的油墨味,隔着一条并不宽阔却冰冷如渊的马路,他能清晰地看到水果店里明亮的灯光。余明月已经收回了目光,正弯下腰,捡起那个滚落在卷帘门下的橘子。她拿在手里看了看,橙红的果皮在灯光下光洁依旧。她没扔,也没多看对街的混乱一眼,只是拿着它,转身平静地走回了温暖的店里,玻璃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与狼狈。
膝盖和手肘的剧痛一阵阵袭来。余建国艰难地翻了个身,靠着冰冷的报亭铁皮,瘫坐在满地狼藉的报纸堆里。他喘着粗气,胸腔里像塞满了破棉絮。一只手无意识地伸进鼓囊囊的军大衣内袋,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带着棱角的东西。
是一个崭新的儿童望远镜。黑色的塑料外壳,镜筒上还贴着没撕掉的价签:128元。金属的镜片圈在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冷光。这是他今天在县城最大的玩具店橱窗前徘徊了半小时才咬牙买下的。耀祖生日快到了,这孩子一直念叨着同学有个能看月亮的望远镜。他想象着儿子惊喜的笑脸,心里那点因价格产生的犹豫才稍稍平复。可是现在……
望远镜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他想起刚才明月捡起橘子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想起水果店里透出的温暖灯光,想起自己此刻的狼狈不堪,想起裤兜里那张被法院强制执行过一次、数额让他肉疼的抚养费扣款单……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混杂着巨大羞耻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猛地淹没了他!
他死死攥着那个望远镜,塑料外壳硌得掌心生疼。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终于,他像被这冰冷的玩具烫伤,又像被心底翻涌的巨浪冲垮,猛地扬起手臂,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崭新的望远镜狠狠砸向地面!
“咔嚓!!!”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碎裂声!
塑料外壳瞬间崩裂!两截镜筒扭曲着分离,黑色的碎片和细小的螺丝钉飞溅开来!一只目镜滚落出去,镜片碎裂成蛛网,空洞地反射着报亭顶上昏黄灯泡的微光,像一只骤然瞎掉、死不瞑目的眼睛。
余建国瘫坐在冰冷的报纸堆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铁皮报亭。寒风卷着碎裂的望远镜零件和满地的报纸,在他脚边打着旋儿。油墨味和橘子那挥之不去的、清冽又带着**边缘的酸甜气息,顽固地缠绕着他。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越过满地狼藉,再次望向马路对面。水果店的灯光温暖明亮,“桂枝水果行”的招牌依旧在风里摇晃着,那个坏掉的“果”字,在暮色里咧着黑洞洞的口子,像一个无声的、巨大的嘲讽。
膝盖和手肘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他的存在。他张了张嘴,想发出点什么声音,最终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破碎、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像那条《法制日报》的标题一样,带着油墨的腥气和审判的重量,狠狠砸进他一片混乱的脑海,砸得他眼前发黑,浑身冰冷:
这他娘的……就是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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