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推开小卖部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时,母亲张桂枝正划燃第三根火柴。劣质火柴头爆出刺鼻的硫磺味,细弱的火苗在凝滞闷热的空气里颤巍巍地舔上蛋糕顶端最后一根蜡烛的棉芯。
“张桂枝女士?”穿着藏蓝制服的年轻警察站在柜台外,帽檐压得很低,声音公事公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有人报警说你涉嫌故意伤害他人财物和人身威胁,麻烦跟我们回所里配合调查。”
烛光猛地一跳。桂枝捏着火柴梗的手停在半空,火苗几乎要灼到她的指尖。昏黄的光晕映着她眼角深刻的皱纹,像被犁过无数遍的贫瘠土地。柜台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微微泛黄的彩色照片——过年时在县城照相馆拍的。照片里,桂枝穿着崭新的、硬邦邦的绛红色化纤外套,笑容僵硬;明霞搂着年幼的明月,姐妹俩脸蛋冻得红扑扑,努力对着镜头咧开嘴,眼里却没什么真正的笑意。
“稍等。”桂枝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有些沙哑的温柔。她甩灭快要烧到手指的火柴,一缕细弱的青烟袅袅升起,混入小卖部里混杂着廉价糖果、煤油和灰尘的浑浊空气里。
警察没再催促,只是沉默地站着。空气凝固了,只有蛋糕上五根细细的蜡烛无声燃烧,蜡泪缓缓淌下,滴落在蛋糕边缘一颗蔫头耷脑的草莓上,迅速凝结成一颗颗暗红色的、浑浊的泪珠。
“妈…”余明月喉咙发紧,声音卡在干涩的喉咙里,像砂纸摩擦。
桂枝没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蛋糕上。她拿起切蛋糕用的薄铁片刀(刀柄缠着脏污的胶布),稳稳地切下第一块三角形,带着那颗滴了蜡泪的草莓,放在一个印着褪色红花的搪瓷碟里,推到余明月面前。
“吃蛋糕。”她说,动作一丝不乱,只是奶油沾在她开裂的、嵌着黑色机油污垢的指甲缝里,像肮脏的雪,“放心,妈没打人,”她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个警察年轻的脸,最终落在余明月煞白的小脸上,“就是去讨个说法。”
她解开腰后系着的、沾满油污的围裙,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没有再看蛋糕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径直绕过柜台,走向门口停着的警车。车顶红蓝两色的警灯无声地旋转着,变幻的光斑扫过小卖部斑驳的墙壁,扫过蛋糕上融化的“生日快乐”四个字,也扫过柜台玻璃板下那张凝固了虚假笑容的全家福。
门上的铜铃铛在警察身后关上时,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小卖部里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余明月粗重的呼吸。蛋糕上,那五簇微弱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风里挣扎着,扭曲着,最终相继熄灭。最后一股青烟散尽,只留下五根焦黑的烛芯和一片狼藉的蜡泪。那颗沾了蜡的草莓,在搪瓷碟里显得格外刺眼。
明霞不知何时从里屋出来了。她脸色比余明月还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她一言不发地拿起那个装蛋糕的硬纸板盒子,动作近乎粗暴地把残破的蛋糕塞了进去。红色的糖浆和白色的奶油糊满了盒壁。盖上盖子时,她的肩膀难以抑制地抖动了一下。
派出所的值班室弥漫着一股劣质消毒水和陈年烟蒂混合的刺鼻气味。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余明月蜷在靠墙一张吱嘎作响的长条木椅上,屁股底下冰凉的触感穿透薄薄的裤子。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沾满奶油和糖浆的蛋糕盒子,像个溺水的人抱着最后的浮木。
母亲被带进走廊尽头一间挂着“询问室”牌子的房间,门关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同样制服的警察端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缸子里冒着热气。
“丫头,饿不?”老警察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脸上的皱纹很深,像干涸的河床。他把搪瓷缸子往明月面前推了推,里面是半缸子冒着热气的白开水。“喝口热的,暖暖。”
余明月摇摇头,把蛋糕盒子抱得更紧。劣质奶油那种甜腻到发齁的气味,混合着派出所里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气味,让她胃里一阵阵翻腾。
老警察没勉强,自顾自喝了一口水,目光落在那个肮脏的蛋糕盒子上,叹了口气:“今天…是你妈生日?”
余明月猛地抬头看他。
老警察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我闺女也今天过生。”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口袋上别着的圆珠笔,“早上下夜班,在供销社给她买了支带香味的笔…喏,就那种。”他指了指余明月搁在椅子上的旧书包,拉链头上拴着一个塑料小草莓挂饰。
“你妈是个硬气人。”老警察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那扇紧闭的门,“刚才在所门口,她就说了一句话:‘我没打人,我就想问问,男人带着别的女人孩子去上自家祖坟,该不该?’”
余明月怔怔地看着他。老警察又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自己靠墙的办公桌旁,弯腰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方块,走回来塞进余明月手里。
油纸包温热,散发出一股朴实的面粉烘烤香和淡淡的甜味。
“拿着,”老警察摆摆手,阻止她推拒,“我闺女她妈蒸的枣糕,原本给我带的晌午饭。”他指了指询问室紧闭的门,“你妈…且得一会儿呢。”
油纸包的温热透过掌心传来,奇异地驱散了一点骨子里的寒意。余明月低头看着手里的枣糕,又看看怀里那个散发着甜腻死亡气息的奶油蛋糕盒。胃里空得发疼,却没有一丝食欲。
天彻底黑透时,询问室的门开了。张桂枝走了出来,脸色是疲惫的灰白,但腰杆依旧挺直。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捕捉到蜷在长椅上的余明月,以及她怀里那个刺眼的蛋糕盒。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飞快地掠过她的眼底,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走了。”她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沙哑。
走出派出所大门,夜风带着凉意。桂枝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拉着余明月,走到了不远处亮着昏黄路灯的供销社门口。那里有个绿色的、锈迹斑斑的邮筒。
她从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是那张离婚协议书。她把它展开,借着路灯的光,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把协议书仔细地折好,塞了进去。没有胶水,她就用舌尖舔了舔信封封口,用力按紧。
信封被投进邮筒狭小的入口时,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一颗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回到小卖部,冰柜的嗡鸣是唯一的声响。明霞还没睡,坐在昏暗的灯下,面前摊着一封刚拆开的信和一个薄薄的信封。看见她们进来,她把信封推到桌子中央。
信封里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最大面额是五十。还有一张小小的汇款单附言纸条,上面是姐姐明霞那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
“钱先用着,别学妈挑食,好好吃饭。”
张桂枝拿起那张纸条,对着灯光看了很久。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的侧影,眼角的皱纹在光影里显得更深了。她没说话,把纸条仔细折好,放回信封,连同那些钱一起,塞进了柜台下那个上了锁的、用来装毛票的铁皮钱盒里。铁盒落锁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余明月躺在小卖部里间窄小的钢丝床上,阁楼顶棚的老鼠又在窸窸窣窣地跑动。月光透过窗户上钉着的几根稀疏铁条,在地上投下冰冷的、监狱栅栏般的影子。那个装着残破蛋糕的硬纸盒,就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像一个沉默的、散发着甜腻气息的墓碑。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蜷缩起身体。黑暗中,指尖触到枕头下那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她把它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刺着皮肤,是那支体温计。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捂,掌心被硌得生疼,直到皮肤的温度似乎都要被那顽固的冰冷吸走。再摊开手时,借着铁条缝隙透入的微光,银亮的水银柱依旧死死地钉在玻璃管的最底端,紧贴着那条代表最低温度的刻线,纹丝不动。
三十七道刻度,像三十七道无法逾越的冰栅栏。
黑暗中,她无声地睁着眼。派出所老警察给的枣糕,还带着余温,静静躺在枕边。供销社门口邮筒那声沉闷的轻响,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而姐姐那张写着“别学妈挑食”的纸条,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在她冰冷的胸腔里,激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带着痛感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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