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孟夏时节,草木莽莽。烈日炙烤了月余,今日终有微雨过,池中涟漪泛,小荷翻。
秋衣巷里住的都是寿县县衙里三班两房的伙计。姜宅是其中较大的,除去一间茅屋作茅房使,居的都是瓦房。
辰时末。
姜雾灯下身着青色褶裙,挂在颈项上的襻膊随着扎进上身麻红的短衫里。此刻,她往堂屋看了眼,不见徐恬人影,即刻放下腰间的抹布蹑手蹑脚的跑进自己的屋子,清点了包袱中的细软。
想到今日就要离开,昨夜一夜无眠,
“哟,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饭菜里没下毒吧?我可不敢吃。”
听到徐恬在外故意喊给她听,姜雾灯实在禁不住翻白眼。
她将整好的细软深埋进榻上薄衾中,一把将屋门掀开,朝徐恬心里喊了句,是的我下毒了,小心毒死你。
但真正对上徐恬那张堆满脂粉的脸,她又挤出笑容,言语中尽是温柔恭训:“母亲哪里话,今日父亲不是要出公差吗?所以我特意早起做了饭。”
徐恬将披衫下摆一扬,悠悠坐在长凳上,拾起箸,看姜正把刀往刀鞘一插系在腰带上,又对着菱花镜整理了差服。
他本是县衙的县尉,此去光州是陪寿县县令叶闻征向光州州长祝寿。
徐恬一手端了桌面上的粟米粥,一边道:“这次公差要出几日?别去光州又领了个粉头回家,你们姜家现在可没闲钱养。”
姜正整衫的手突然顿住,脸上多了丝羞愧和不自然。
姜雾灯的面容也有些不耐,徐恬瞟了立在一旁的少女,只道:“看见你就来气,还不赶紧去叫你大姊三弟起来吃饭。”
她逃也似的跑出去,堂屋里的声音不绝于耳。
男人的声音很不耐烦:“你又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
“姜正,做人要凭良心!是我说在先还是你做在先?你个王八蛋,往秋衣巷再出两道坊打听打听,哪个三班两房的男人像你这般有种,十几年前就会往家里领粉头了,还生个孽种碍我的眼!”
“你这些年没念够是吗?老子说了,青青不是粉头,她是我青梅竹马的阿妹,若不是家里遭罪,她何至于卖身至醉凝坊葬父。”
醉凝坊,是寿县当年唯一的青楼。
徐恬一声冷嘲:“她遭罪与你何干啊?你要是有财她不必卖身葬父,你若是有信她不会等不来你为她赎身,你若是对我有义,便不会非要纳了她置这个家不顾!”
姜雾灯实在不想听,只得用手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亲生母亲陈青青与父亲姜正本是青梅竹马,可惜当年陈青青父亲夜半酒醉掉入池塘淹死,家中贫困,不得已陈青青只能卖身葬父。
被路过的走商看中说要买她回家做女使,哪知签了契才知道那走商原来是醉凝坊的龟公。无法,终究是入了三教九流之地。
后来,姜正被家中做媒娶了邻村的徐恬,又从县衙捕快做到了县尉。
又余两年,不知醉凝坊的老板得罪了哪路大人物,被淮南西路厢都指挥使大人带兵铲平。醉凝坊一夜之间莺燕四散,陈青青终于又以妾室名义回到了姜正身边。
一年后,姜雾灯出生。
可陈青青曾流落于醉凝坊的事成为十里八乡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未停歇。一开始姜正以真心发誓,绝不负卿,可没有谁能经得住长年累月的闲言碎语。
徐恬继而为姜正产下一子,而陈青青不再有所出。待姜雾灯六岁那年,陈青青被姜正赶出家门,那年冬天冻死于破庙。
两床草席卷了红颜,身埋黄土,了此一生。
人也奇怪,陈青青死后,姜正开始念起她的好,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她的恭训都像一幅遗失的绝美壁画,虽已无残影,但轮廓仍镌刻在姜正的心头。
时过经年却更历久弥新。
这么些年来点滴在徐恬心头,她与姜正关系越来越差,也看姜雾灯越来越不顺眼。这个挤在嫡出姐弟间的庶女只能成为家中唯一的苦力以求父母舒心,姜正也默许了。
堂屋里的声音终于消停了些。
姜雾灯拍拍门,终于将懒散的姜芙清和姜学兖拖起来用食。
看着姜正待整包袱,姜雾灯的心止不住越跳越快,父亲要去光州出公差两日,今天便是最佳的日子。
临行前,姜正拍了拍她的肩嘱咐:“在家要听母亲的话,她的那些不中听的不要与她计较。”
姜雾灯不知与父亲再见是何日,只觉百感交集,她怔神片刻只道:“父亲放心,女儿一定听话。”
“还有,你与邬呈的婚事也快了,你母亲在余绣娘那给你订了一套嫁衣,估摸着还要个三四天,到时候为父回来,你试给为父瞧瞧。”
姜雾灯沉了口气,不自觉咬了下唇点点头:“我晓得了父亲,你安心办差便好,家中一切都不用担心。”
送别了姜正,徐恬不过一刻又催促着姜学兖送他去学堂,姜芙清眼瞧着又要去睡回笼觉。
就是此时!
姜雾灯留了字条埋在薄衾中,也不知道他们何时能发现。总之,今日后山高水长,不知还有无相见的一日。
庄稼里蛙鸣不断,脚底黄土如故,离乡之人总是百感交集。姜雾灯最后又看了眼门口的老黄狗,摸了摸它的头,心念再见。
她将包袱放在背篓中,与沿街的邻人装模作样的打招呼。
“灯灯,去哪儿呢?”
“去后山采点药,母亲近日遭了热风,身体不舒服的很。”
“哟,真是大孝女。”
“我看徐恬这个庶女比芙清那亲女强。”
“翠花婶子,您别开玩笑了,小心被我大姐听见。”
正笑着,眼前却映进一俊俏的青年,姜雾灯的笑容骤然消失了。
旁边的人继续打趣:“哟,邬呈,就快成亲了还每日每日来看呢,放心吧,你家灯灯跑不掉的。”
那青年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憨笑着:“庞叔,你又笑我。”
姜雾灯顿了片刻的脚步继续往前行,邬呈赶紧迎上来想去接她的背篓,只不过步子一顿一顿的,原来是个瘸子。
旁边的人就算是将他从小看到大的,心里也忍不住叹口气,这真是这双壁人唯一的缺憾。
“灯灯,我来帮你。”
姜雾灯步履不停,直直拦下邬呈的迎来的手臂,一边道:“邬呈哥哥,不用了,我是上山去,你腿脚不方便,别跟来了。”
邬呈心里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收拾心情跟上姜雾灯的步伐:“那我送你过去吧!”
两人一路无言。
走出坊市,走到了乡路,姜雾灯终于忍不住回头道了句:“邬呈哥哥,我还不知道采药到何时,你先回去吧。”
邬呈见她神情不是很好,犹疑着问:“我们就要成婚了,你是不是不开心?”
姜雾灯想到自己要逃婚,就没有勇气注视邬呈的眼睛。她垂眸着手指磋磨着背篓上的带子,脚也不自觉踢着路旁的小石子。
“灯灯,你若不想嫁我,我便上你家退婚,绝不让你为难。”
闻言,姜雾灯气一滞,不禁认真凝视眼前人。突然,她问:“邬呈哥哥,从小到大我都将你看作我亲兄长,没有男女之情,你真的喜欢我吗?”
还是找不到媳妇,只能找我?
这句话在心里,她没有说出来。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不知何时荡在邬呈心里,眼前女子秋瞳剪水,美如冠玉。他明明那么熟悉她,但却有种永远要失去她的感觉。
禁不住,他一把将她搂进怀中,在她耳侧轻语:“你是我最珍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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