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乔:“您……也从那辆车上逃下来了吗?我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个人……”
嘈杂的议论声在晚餐时也不曾间断,他们或许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把自己和其他人连接起来,抒发各自的不安定感,以求得到情真意切的共情。
“……嗯,不然的话,我认为自己一定会疯的,活不久的。那辆车的目的地是复活基地的实验室吧……我不想再见到那种地方了,我只是、只是想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下去……”
女人已经从痛苦中恢复成以往的瑟缩,像啮齿动物般把不久前分发的压缩饼干咬得细碎,然后哽咽着一口气咽了下去。
“……你呢?”偏头看看突然挑起话头的元乔,声音已经喑哑得听不出女性特征,“为什么要逃走?如果没有逃走的话,已经到了复活基地了吧,也不用像现在一样……难道,也和我一样吗?”
元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女人的问句刚刚成型之时,就对上了她呆滞的眼睛。
而后,在不经意间,脑海中闪过车上那群有着同样眼神,满身笼罩着灰白之色的“伙伴们”。
在他的印象中,他们总是低垂着脑袋,即使从复活仓中醒来,在海神基地里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元乔也没怎么见过他们的正脸,也没发现过他们有除沉默以外的其他反应。
他们似乎对于一切都不感兴趣,甚至对自己也不感兴趣,只会在实验室人员的指令下行动,在高层的规划下坐上第一批去往复活基地的车,然后重新进入新的实验室,等待下一个指令……
所以,在发现逃下车的女人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时,元乔可以说是不可置信的。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对于以后的事情,没有想过那么多,怎样都好。”他握着一瓶只剩一半的矿泉水瓶,仰头喝了一口,眼神飘忽着看向女人。
“……但当时爬上那辆车的时候,我看见海神基地养的那群实验鸟飞走了,然后脑海中就突然萌发出一个想法——像它们一样逃走,是不是会更好一些?”
“只是……”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嗫喏出来的。
女人没听到最后两个字,也没听懂元乔什么意思,只是苦笑一声:“……真是个奇怪的人。”
闻言,元乔垂下飘忽不定的眼神,没有否认这个形容词,只是沉默着结束了这个意味不明的简短聊天,重新恢复成以往的死寂。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朝女人搭话。
也许是自己与她有相同的身份处境,也想要和这群落难者一样,在她身上找到感同身受的情绪?
但扪心自问,更多的可能是由于一种久违的好奇——为什么她能在接受了几乎算是毁坏自主意识的各种实验后,依然做出逃下车这一举动的呢?
因为就连元乔自己,也不过是突如其来的想法,突如其来的行动罢了,他潜意识里并不认为逃离那辆车是个好的决定,反之,平添出更多的后悔。
触摸到兜里的基因药,更多一分后悔。
而这时,帐篷内的白炽灯像是回应元乔的后悔般,快速地闪烁了一下,让元乔警惕地朝它望去。
也让女人不断从泪腺中渗出的液体朦胧了视线。
“……你知道吗?”
不过多时,粗砺哽咽的声音就从她的喉管中渗出。
“逃下车的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开心,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在外面奔跑过了,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得那么快。”
元乔不语,也没去看她,垂着头把眼睛隐藏在阴影中。
“那个时候的我觉得,只要能逃离那辆车就好,什么都会变好的……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了……这真的是更好的选择吗?”
“呆在这里真的可以吗?”
女人僵硬着微微歪头,纤细的脖颈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脑袋,如同一个被挂在百米高空的木偶,只需轻轻一扯,就可以叫她碎尸万段。
“我原本以为……混进普通难民之中就可以逃过一劫的,但是、但是为什么复活基地的人就不肯再努力一些,或者外面的那些人再早几天来呢?明明我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了现在……”
女人似乎要把一切的苦水都倾倒出来,元乔自然地作为一个倾听者呆在一边,任由只敢低声发泄的她哭诉。
他对于女人同他一般的后悔,没有多少意外,只是熟练地沉默不语,偏头看着女人毫无生气地睁着空洞的眼睛,脸上已然干涸的泪痕纵横交错。
“那么痛我都坚持下来了……”
“我好不甘心……”
嘈杂的人声,在帐外呼啸的刮骨风的映衬下,已有渐渐消散的趋势,不久前出去方便的人,在全副武装的巡察兵的监视下撩开厚厚的帐门。
一瞬间,寒风把所有人都刮得瑟缩起来,而她,却像是全然感受不到一般,只顾嗫喏最后这几句。
“已经……没事了。”
元乔任由她把杂乱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揪着纤维发热地毯的手指不自觉更紧一些,语气却放得更加温和,“我们现在都还活着,不是吗?”
女人却是意外地使劲摇头:“但是时间不够了!”
她的声音不小,把帐篷里其他人吸引了过来,只是待众人看清是那个只会发疯的女人后,就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时间……是什么意思?”元乔被女人突如其来的吼叫吓得愣住了,只是不假思索地机械问道。
而他的问句,却叫女人呆了两秒后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看来,你跟我不一样,你是第一批次复活的实验体。”
“真是幸运呢,解冻复苏后,用的是从我们国家时期保留下来的基因药。”
“……什么?”
“你知道吗?”女人无视了他的问句,“现在虽然已经是两个多世纪以后了,但研制出的基因药却完全没有我们当时使用的有效力,续航力也很差……如果在下一个即将来临的时间点没有及时补充的话,这种会让大脑上瘾的东西会杀了我的,所以说时间不够了啊……”
说着,女人把脑袋从元乔肩上移开,缩回双膝之中。
“你真是幸运呢,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看一眼元乔身上的红围巾:“就连……外面的那些人,都会对你区别对待。”
“我……”
元乔面对着她突如其来的疏离,还想说什么,但嘴唇张张合合了好几次,最终不由地闭上了。
他发觉在不经意间,女人已经把他们两个用一种无形的薄膜给分隔开来,一面是毫无疑问的倒霉鬼,一面是看起来走运的幸运儿。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待元乔挣扎纷乱的思绪变为一片空白之时,他揪着纤维发热地毯的手才松了松,一直弯曲着的背脊跟着缓缓抬起,鲜红的围巾在变换动作的幅度下摇曳几分。
“那么,补充不就好了吗?”
“就能像您希望的一样,活下去了吧?”
帐篷内的白炽灯再次闪烁,说出这两句话的元乔几乎是冷静得没有了呼吸一般。
而在阴影里触碰到元乔手中冰冷异常的玻璃试剂管的女人,更是窒息着把下一句疑问噎死在了喉管之中。
她目眦欲裂瞪着元乔变得黑沉沉的眼睛,看他高低起伏的侧脸在大红色的映衬下有几分病态的苍白。
“你……”
女人嗡动着满是死皮的嘴唇,将目光缓缓朝手边探去,直到元乔将那东西彻底塞入她的手指当中,才逐渐有了真实感。
“一定能活下去的,”元乔收回被女人搭着的手,抿起一个笑,不知是因为安慰对方,还是因为一箭双雕的窃喜,“因为,您已经很努力了。”
*
当女人的尸体被搬出帐篷之时,已至第二天早上五点。
中尉听到消息的时候没有过多在意,而是亲力亲为地通宵处理完各种琐事后,在向帕里斯奇汇报昨天开枪的事。
“……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
中尉有意避重就轻地解释几句,睁着疲惫不堪的眼对车窗里的金发男人认真道:“不论是昨夜因为疏忽而造成的惊动,还是之前的暴乱袭击,我都会负全责的,您如果想要向交换生负责人通报这件事,或者按协议扣除雇佣费用,我没有任何意见。”
“只不过,我们现在有必要确定动身时间了,不光是因为频发的骚动,还有补给车上带的物资消耗实在太大。”
“这些物资虽然是底特兰基地资助落难者的,但已经在出发前输送了一大批给暂住复活基地收容区的落难者,剩下由车队运输的物资虽然也不少,但已经不可能让几百个人坚持超过一个星期了,所以——”
“哦,关于这件事您就不用顾虑了,我已经有了相应的对策。”
帕里斯奇弯着眉打断中尉的话,一只胳膊随意搭在完全摇下来的车窗上,惺忪慵懒地晃了晃手腕上的芯片手环:“算时间……他们大概在今天傍晚左右就会抵达这里了吧。真好呢,这里的所有人都能一起被带去复活基地。”
“您……是和复活基地联系了吗?”中尉在他不清不楚的语句中总结了这一句,有些吃惊。
“嗯,这是当然的吧?”
帕里斯奇浅笑着的碧绿眼睛眨了眨,在幽暗不清的车厢中蒙着一层翳,“毕竟,我们也不可能直接抛下这么多可怜的落难者们,若无其事地摇着尾巴离开吧?”
中尉一噎。
“况且,带他们离开也只是早一天或者晚一天的事情而已嘛。”
帕里斯奇没有在意中尉因为这句话而略显疑惑的表情,愈加加深了笑容:“因为,复活基地肯定是有自己的救助计划,才会暂时将他们安置在这里,绝对不会是故意放置不管的,所以不过多久,一定就会有队伍来完完整整地把大家接走的,不是吗?”
“而我呢,只是稍微、提前告诉复活基地,落难者们都是多愁善感的个性,任性地拜托他们多关注一些这群命苦之人而已。却没想到,复活基地竟然如此不计前嫌地在乎海神基地的同胞们呢,甚至愿意放下原本的救助计划,提前一步带大家离开!”
说到这里,帕里斯奇报着崇敬的眼神望向复活基地的方向,看起来发自内心道:“通过这件事情,真的是让我很佩服复活基地的胸襟与气度呢,这次来复活基地学习,说不定是我人生中做的最正确的一次决定……”
听着眼前这个金发男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大段,中尉的表情僵硬了几秒,而后,就愈加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里距离复活基地少说也有一天半的路程,如果真如这家伙说的,救助车今天傍晚就会到的话,那么他起码也是在两天前联系的。
而那时的他们,正如计划般行驶在规划路线上,然后收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信号……
帕里斯奇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信号点是落难者们发出的话,是不可能提前向复活基地通话的,所以,他得知复活基地遗弃落难者肯定是在更早之前。
远在底特兰基地的他,是通过什么途径,得到这种被复活基地死死摁住的情报的?
不……眼下更关心的是,他现在又为什么特意用拙劣的话术漏洞,暴露自己知道这种机密?
还有——那个时候特意把收音机交给自己代为传递,是不是因为各种原因,想要让自己知道这群人的真实身份处境,才那么做的?
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而是中尉实在不认为这家伙会蠢到疏忽这种漏洞。
中尉思索着咬了咬牙,眉心的川字久久不退,直到帕里斯奇关心似地询问了声“您没事吧”,才从各种疑虑中抽出身来。
他带着藏满防备与警惕的眼神回了个“没事”,尽量把面部表情变得平常,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情绪的同时,妄图从帕里斯奇的眉眼间找出一丝不对劲。
但,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无害的男人,却仍旧洋溢着一脸稀松平常的笑,仿佛在告知自己,方才的一切猜测都是错觉。
只是,这分错觉持续不过一秒,直直撞得中尉心中一颤的那双碧绿眼睛,就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清醒的巴掌。
这家伙一定知道点什么,但自己却没有立场去开口逼问。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底特兰基地里为数不多的朋友对帕里斯奇的介绍——这家伙的风评很暧昧,甚至可以说是两极分化,尽量和他少接触。
当时的中尉并没有把朋友的话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在他眼里,这人不过就是个长得占优势,又命好的家伙罢了,自己在场上混了三十年,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但没想到一路上真正接触下来才发觉,用时间长短来评定一切,并不见得是件准确合理的事情。
中尉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和帕里斯奇说过告辞的客套话,只是在走出了有五、六步远的时候,被帕里斯奇提高音量叫住了——
“关于您刚刚说的,扣除雇佣费,和向交换生负责人通报什么的,我真心觉得不是该被针对找茬的问题,”他只见帕里斯奇乖乖弯着眼,还和自己挥了挥手,“毕竟事出必有风险嘛,不是吗?而且任性地建议在这里停留的人,本来也是我。”
中尉没说话,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又踏进了那个让他头痛的三号帐篷。
……
“你的面具要掉下来了。”
小南抬眼就看到了上方隐没在阴影里的脸。
和平常总是笑盈盈的表情不同,此时的他,周身都萦绕着一如小时候般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
“喂……”
见对方还是没说话,她惺忪着眼又盯着看了两秒,而后就把自己枕着他双腿的头抬起,罩在身上的黑色棉衣滑到了一边,那人替她伸手拽了拽。
“你被吵醒了吗,小南?”帕里斯奇侧眸瞧见小南顺势坐了起来,泄口气,终开了口。
“是啊,很吵。”小南看着外头仍旧昏黑,盘腿打了个哈欠,“不过也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就是了。”
“比如呢?”
“比如——我竟然不知道,你说起反话来,也很有不容小觑的天赋。”
“很惊喜吗?”
“倒不如说我快吐了,帕里,”小南拧着眉揉揉太阳穴,“先不计较你故意让中尉猜出内情什么的,但至少请你以后不要在我面前用这种腔调说话了,好吗?”
小南的语气不是很好,带着她独有的起床气,但闻言,帕里斯奇还是倏地笑了出来,而这个笑,又与他往日常常挂在脸上的有点不一样,因为那总是波澜不惊的眼底也荡漾出了圈圈涟漪。
“真是过分啊,小南。”他双臂作枕,仰倒进车椅里。
“不过,现在也只有你会对我说这种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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