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下午,林瑜在体艺馆的画室里给美术特长生上课。
林瑜在各个学生之间踱步,一张张画挨个看过去,看到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就停下来指点一二。
这些学生都很认真,林瑜耳边此起彼伏的是连绵不断的沙沙声。
一中对特长生也有指标,学校把那几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抓得很紧,就和当年林瑜还在读书时一样,陈君洋很看重她的文化成绩。
画室的空间不大,笔尖摩擦画纸的声音又太过细腻,在这里待久了,林瑜的困意渐渐爬上心头。
林瑜捏了捏鼻梁,鼻梁在和金属框眼镜分离的一瞬间传来一个压久了的、隐隐的阵痛。
到时候去配一副隐形眼镜吧……
林瑜暗暗心想。
画室里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这气味来自几十张木质画架、堆在角落缺少打理的画纸、在画纸上渐渐排开的石墨笔芯……
这气味在下过雨的潮湿天气格外明显。
嗅觉裹挟了一个人最原始的记忆,这样的气息环绕着林瑜,一点点把她带回她高中时的记忆。
那时,在其他任课老师都对她做出“乖巧刻苦”的评价时,只有陈君洋的念叨会紧跟在林瑜的耳边。
林瑜对待学习的态度就像大多数高中生一样,她觉得文化课压力大时,就跟着其他美术特长生的节奏往画室里跑。
这个时候,是陈君洋把她揪回教室背书。
陈君洋好几次在课堂上公然说林瑜不够努力,说她心思不在学习上。
当时林瑜还没把自己剖开到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叛逆的地步,但听到这样的、全然异于父母同学的的评价,林瑜只本能地觉得痛快——但这样的评价也只仅仅撕开了林瑜表象的一个小角,还只是出于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的角度。
走艺术特长很辛苦,至少在一中,他们很辛苦。
同样的,做指导的美术老师也很辛苦。
林瑜家住的还是不够近,大多时候,她最多待到晚上十点半就可以离开了。
画室有两个,一个大的,一个小的,林瑜在的就是小画室,只带些基础课和修正课。
隔壁班是何龙琛在教,和他一起的是一位资历比她深一些的男教师,叫郭家恒。
何龙琛的教学水平很高。
林瑜高一的时候,是由何龙琛考核她的水平。
何龙琛看着林瑜交上来的考卷,不停地夸她是“好苗子”。
他给予她不用来画室走常规培训的特权,允许她把更多的时间放在文化课上,但她要抽出自己的空闲时间,每个星期交几份作业给他看。
李丽红很愿意在画画这件事上为林瑜花钱,几百块钱一个小时的课她上的并不少,上千的她也去过。
如果何龙琛不在一中教学,他就是那种课时价格高昂又很难请到的老师——第一次上完他的课,林瑜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过去,画室里的每个人都还埋着头,只顾得上自己笔下的画。林瑜在一个个画架之间穿梭着,注意力慢慢汇集到一个女生身上。
她的情况林瑜有点印象:在上高中之前,没有上过额外的兴趣班,她的基本功很薄弱。
林瑜看着她擦了改,改了又擦掉重新画,她笔下那片经历了反复犹豫的区域也慢慢变得黢黑,有些交叠的笔迹已经擦不掉了。
“笔给我,我画给你看着。”
林瑜走过去,接过她手上的铅笔,拿了一张新的画纸给她示范那一片区域应该如何画。
学生垂眸,听的很认真,林瑜最初也尝试着努力地去讲,但讲了一会儿,林瑜又默默放弃,调整了握笔的手势,好让她能把自己如何动笔看得更清楚。
这个学生的悟性很高,她很快就拿回了画笔,继续完成她的作业。
林瑜的天赋不在于教授知识,一次只给一两个学生上课还好,但要是换作一二十个,甚至更多,林瑜就吃不消了。
但如果把这样的学生给到何龙琛,他只需要三两笔和寥寥几句就能解决学生的疑惑。
林瑜深知她受学生喜欢的原因——她有一个好大学的名头挂着,她又是他们的同校学姐,某些层面上他们更容易生出天然的亲昵。
何龙琛、郭家恒、林瑜三个人里,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就教学能力而言,林瑜都排垫底。
有几次学校老师集体团建,何龙琛喝的有些微醉时,他就会把林瑜拉出来,把她挂的高高的,说当年她还是个学生的时候,天赋有多好,学习能力有多强,不止一次地向其他老师表达他对自己曾经教过的学生的自豪。
林瑜这时候就以茶代酒,一边在嘴里说着表达谦虚、再接再厉一类的奉承套话,一边注意着职位,挨个举杯敬过去。
大家对待林瑜都很友好,林瑜从未遇到过棘手的情况。
按道理,她这样被前辈看重,应该是喜欢这样的场合才对。
可这样的日子就是太重复,太乏味了,林瑜能在人情世故上做出妥善的处理,但她不喜欢。
只是当她挨个举杯碰过去,碰到郭家恒的杯子时,他总是不太热忱,提不起兴趣似的——他貌似也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但他也不会拒绝。
描述得更加准确一点,郭家恒不是讨厌这样的饭局,他只是对林瑜提不起好感。
郭家恒也是不喝酒的,他有一个孩子,他酒量不好,害怕回家时是醉着的,他在一开始便不喝。
他是师范大学毕业的,几乎是一毕业就来一中教书了。
郭家恒今年三十二岁,在一中待了已经快九年。
在看到郭家恒的课表之前,林瑜一直以为她被安排的课已经足够多了——郭家恒几乎天天都有课,甚至多的是连在一起的课。
打林瑜搬进办公室的第一天起,她就留意到他的桌面上有一个腰部按摩椅,按腰的。当时她还奇怪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用上了这些养生的玩意儿,后来她在送他膏药时,他简短地提了一句,早些年他的腰部受过伤,上课站久了难免会有些不适。
林瑜还在实习期时,郭家恒完全是一个周全的前辈。
尽管他的性格注定了他不会太热情,却也远不像现在这般疏离。
林瑜不是傻子,从郭家恒第一次回避和自己眼神接触的那天,林瑜就知道他们两个绝对做不了关系平和的同事:
在何龙琛眼里,林瑜大概是最适合留下来继承他这个位子的人。
首先他们两个就有三年的师生情,其二何龙琛和林方诚又是老同学,而林瑜无论是从专业技术还是艺术天赋上,在这座城市里都无可挑剔。
尽管她不适合教师这份职业。
尽管她的教学水平在何龙琛的褒扬下被抬到了一个名不副实的程度。
而郭家恒,他才是想要变成一把手的人,而他也是更适合、在教学上比林瑜更有能力的人。
在听说林瑜,以及林瑜一家和何龙琛的交情那个节点往后,他们的关系便定了性。
郭家恒不明说,但林瑜也识趣,他们两个之间居然也生出了一股诡异的默契,是他们两人互相心知肚明的怪异,但在外人看来很平衡。
还有一个星期,一中的期末考试就到了。
考试结束之后,何龙琛和郭家恒会带着高二的特长生去别的学校训练,高一的学生要跟着学校的文化课课程再多上半个寒假的课程。
那时候,林瑜就闲下来了。
接着,丁羽会回来。
丁羽和林瑜还没面对面见过,她们之间的信息表达也没那么细致。
丁羽说她会回来待一个多月,前半个月处理拍摄模特和广告制作的工作,后半个月她放假,顺便处理一些家事。
对于她的到来,林瑜既紧张又期待。
回顾先前的每一个重要节点,林瑜觉得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错的,以至于把她自己逼到了一个左右为难又极其矛盾的境地。
她反思,在大三下学期的最开始,她就不应该给父母做出回家当老师的虚假承诺。
她懦弱,以至于连自己的真实想法都不敢和她的父母表露,她还狭隘,以至于低估了父母给她的包容。
又或许她最开始就该好好走在原本早就规划好的路上,而不是半途答应了佘引章和她留在在北京的请求,可偏偏她既庸俗又世俗,本能地向往大都市的繁华,妄想她的才华可以为自己挣出来一块小天地……
庸俗……世俗?
我该这么抨击我自己吗?
她也不愿意。
可后来,同样还是出于她的懦弱,她满身泥泞地逃回了家,等待父母重新拾起一个脏脏乱乱从头到脚都是狼狈的自己。
在父母的帮助下,她爬起来了,等平淡如水的生活稀释了她所有的不成熟,给她看见了镜中林瑜的叛逆,她又不甘于平淡了,左右摇摆着还想回到那个她曾经无比向往、又一度再也不愿踏足的城市。
或者跑到其他类似的城市里去。
说得更清晰一点,她自己想要表现出一个什么样的自己?
她不知道……
她的思绪像一个跳动在奇怪形状盒子里的弹力球,她无法预料到一下秒它会反弹到盒子边缘的哪一个面,也无能控制该如何牵制它的起落。
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和画了擦、擦了画初学者如出一辙。
其间细微的区别在于,台下的学生尚且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她却什么都定不下来,生活在这样的刻板生活里,她也许被磨去了什么,亦或者留下了什么的痕迹。
楼上传来音专生拉小提琴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的,听起来还拉得不够熟练。
“哎,小林!”
何龙琛大概是出来透透气,顺便走到林瑜这边的画室,他冲林瑜挥挥手,示意她出来。
底下的学生跟着这句话抬起头,短暂地瞥了一眼传来声音的方向,又很快集中了注意力,把头低回去继续埋头苦干。
“何老师,怎么了?”
林瑜跟着何龙琛来到走廊,教室外的冷空气一下子让林瑜醒了神。
“今年的集训你跟我一起去吧?”
这样的集训,往常都是何龙琛和郭家恒去。学校这边是要留一个美术老师下来的,如果去的是林瑜,那意味着郭家恒得留下来。
林瑜下意识地从敞开的门里看进去,郭家恒背对着门口,他身边围了几个学生,正在看他做示范。
林瑜有些心慌,但很快就想好了拒绝的推辞。
“何老师,您看,我来学校教书还没多久呢,教学的经验还很单薄,集训对这些孩子也很重要。”林瑜说,“我这样冒然跟着去,恐怕会对你们的进度有影响。”
“那你——”
“我想,我就先留下来,这次还是郭老师去。”
林瑜的心跳加速——她说的话,应该还算客观。
何龙琛伸手搓了搓下巴上的黑色胡茬,嘴巴紧紧闭成一条直线,过了几秒钟,他终于点头,认同了郭老师的话。
回到教室,林瑜感觉屋内的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她把凳子搬到门边,坐在相对来说更加透气的门边。
何龙琛的教室一向不喜欢关门,林瑜坐在门口,何龙琛的嗓门又大,隔壁画室的动静几乎是一字不落地传进她的耳里。
他正和学生讲着他过往的光辉岁月,还提到了他双一流大学毕业的孩子,还炫耀他老婆对他有多么多么好。
这样的话术在林瑜还是高中生时就很熟悉了,时隔多年再听,林瑜还是觉得很有趣。
林瑜的嘴角勾起一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集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