惄焉如捣，一切帝王温存不过黄粱一梦，倾厦而醒才知道自己幼稚。本以为不再渴慕，真真切切发生了才知道抑制不住一点贪婪。是自己的错，罔顾天道人伦，才知道圣眷不可沉湎，礼教不可违犯，时时刻刻先君臣再母女。
崔双宁进来只见定成公主面色灰败瘫坐在地，忙将她搀到床上，又喊人去请祝太医。定成公主死死钳住她的手，眸内无光，如遁深潭，哆嗦唇缘：“我什么事都办不利，今者又失了圣心，怎么办，怎么办……”
守在屋外，崔双宁依稀听了大半，知道缘起何处，劝抚道：“长公主殿下您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不必患得患失。”她着重咬在了“长公主”二字上。
定成公主阖眼镇静，洪炉点雪，俯仰之间，已无先前乱色。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人心难度便不度，崔双宁暗示得不错，长公主的地位才是抓在自己手里的，自己已经不负过去萤窗雪案，可以好好活着了，其他到时候自有他法。
“眼下中书省尚未颁出明旨，先不要这样称呼我。”
这几日的灵溪不对劲，先是交接端午膳时怔愣出神，后是侍奉务书时墨研浓了，经提醒后又研淡了，先前从未有过这种纰漏。
“你这是怎么了？”定成公主起身，用笔尾勾起灵溪的下巴。她的身量比灵溪高出一截，刚好可以直视灵溪双眸。“想说什么？”
“奴婢……”灵溪转开眼不敢看她。
“想清楚再说，我不信你无事。”定成公主知道她的托词，不给她遮掩机会。
“是有关赵县尉的，”灵溪徐徐屈膝，“奴婢本该早点禀告殿下，只是当时天黑火光不明，人又惊遽，奴婢自己也不知道看到的是否准确。想了这么多天，总觉得是没看错。”
“这也无碍。到底是什么？”定成公主扶住灵溪，让她好好站着。
“那日殿下问赵县尉，如何逃脱倭寇，赵县尉只称自己孤勇应付殿下。可是我亲眼瞧见，他好像是，好像是左手拔剑将户部侍郎戳起来挡住倭寇的砍刀，这样才逃出来的。”灵溪纵使信了赵县尉这么不择手段，也不敢信有人如此天生神力。
“圣上已将赵璟起拔擢为闽州都尉，你注意称谓。此事休要再跟旁人提及。”定成公主重新岔着腿坐下，继续练她的馆阁体书道，“以后不必装出这副模样故意引我，我知道你真正心神不宁会是哪般。再者，我还知道你会偷偷拿走那边架子上的一两本书去看，何必如此拘谨，‘郑玄家婢’是给我们增色的啊。”
《荀子》载帝辛“筋力超劲，百人之敌也”，《宋史》言岳鹏举“未冠，能挽弓三百斤”，应急之时气力无穷的传言定成公主也有耳闻，她信了灵溪的话。
北平侯府长公子赵璟起，昌佑六年武状元，年及弱冠，颙颙卬卬，如圭如璋。兵部尚书曾赞他为“昆山片玉，斗南一人”，应是承袭家风，报考武举，一谱赵子龙十八枪舞得如羿射九日，帝骖龙翔，诡道战论也深得昌佑帝赏识。
十六岁的武状元多半掺了假，兵部尚书的过誉许是和北平侯的人情，不知道赵璟起担得了几分。他横槊跃马，他雕弓满月，他引箭射向自己左肩，他不矜不伐又不克恭克顺的身影交叠，定成公主对这个人着实有了浓厚兴趣。
北平侯府书房前，凋零的紫藤花架下，赵璟起长身而立，眼神飘忽不定。扈从已经进去传报，但北平侯赵士礼没有立刻见他。一衣碧绡，深施粉黛，盘芙蓉髻，携珠钗流苏的妇人牵着一个梳总角的幼学少年，款步而来。少年一看到赵璟起，笑着招手喊道：“大哥哥！”
赵璟起略点了点头，并无笑意，又看回枯败的花。北平侯世子赵璟弘知道大哥会如此冷漠，等着母亲骂他。作势想跑向哥哥，被妇人一把拉住，妇人瞋了赵璟起一眼：“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一点规矩礼教都没有。”
赵璟起恍若未闻，一个眼神都不飘过来。男孩顺势拉着她的袖子假意低声而急促地叫道：“母亲！”
“走吧，弘儿，去见你父亲。”
母子二人径直入了书房，书房里传出了笑声。赵璟起强迫自己不去听，凝视着灰黄的紫藤花茎，轻轻抚过粗糙衰折的枝干，猛力扯下仅有的还带着翠绿的叶片，撕个粉碎，撒向风中。他何其平静，就是突然的不快；他何其适应，就是细微的难过。里面的，还有已经婚嫁的长姐才是一家人，他这个早就该死了的局外人实在不适合看到这种温馨和睦的场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妇人含笑着带着赵璟弘出来，赵璟弘两只手里抓着一方洮砚和一把竹丝扇，故意回头看了眼赵璟起，就蹦跳嬉笑着回了后院。扈从出来了，躬身道：“大少爷，老爷让您进去。”
赵璟起仰头看了看天，进了书房。书房里只有赵侯爷，看着一张练字的纸，眼里是慈爱。透过纸的背面，赵璟起看见那上面的字稚嫩得不行，横不够平竖不够直，力度也控制不好，且不论轻重没度，居然还有抖笔痕迹，八岁只能写出这样的字，一看就没有真正用心练过。
“璟起见过父亲。”赵璟起空首，行云流水，干脆果断。片刻没听见叫起，便自己直起腰。
北平侯川剧变脸，一丝情绪都不屑展示给他：“难为你不躲在城南的宅子里，肯跪在为父面前了。再问你一遍，还是不肯求皇帝将你调回京城，襄助赵氏吗？”
“城南的宅子就是我自己购置的，怎么能叫躲？上委任孩儿为都尉的公文已由吏部发去闽州，求也无用。而且四载前在保和殿上，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赵璟起席地而坐，绝对不让自己累着。
“今上多疑寡信，喜敲打刺探，你那冠冕堂皇的回答能是实话？上是想派人去东境，你此番行事也确实讨了她的心。不过你应该知道，在京城天子身侧才更好追求锦绣前程，更何况怀王就在金陵，你们年岁相仿。”
“罢了，圣旨已下，再无回旋余地，只是朝堂局势波诡云谲，与同族子弟相互有个照应才是稳妥，为父都是为了你好。”北平侯双眼混沌发黄，覆着层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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