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樟坐上皇帝安排的马车，前脚刚到公主府，后脚御医就到府中问诊，带着御赐的各式珍药，说是今上要让定成公主好好调理身子，还要依着她的身体状况来排定射、御的课标。
坊间流传昌佑帝盛宠唯一女儿定成公主，沈时樟面君一次后还分不清表面功夫和内里到底孰重孰轻。这昌佑帝委实深不可测，倒不愧是以冷硬手腕，斐然政绩著称的国君，但日后在她手底下讨生活也注定是不易的。
定成公主府建造伊始，沈时樟还远在边陲，想也知道府里上上下下都是皇帝的眼线，根本没一个安生地方。
许是实在困乏，沈时樟送走御医，见了好些个主要的府内官员，交待了几件较紧急的差事，草草用过药膳，也不认床，就合衣沉沉睡去。翌日天光大亮，才被灵溪温声唤起。略作梳洗，随意绾了发，因着脾胃问题也不传早膳，急急地坐到了书案前。
啜着没喝过的贡茶，沈时樟翻了翻要府上长史找来的昌佑历年进士科、明法科科考命题和三鼎甲答卷，取士与北周还是有些殊异，更重文法笔字，遣词造势，不过大体都是时事策论、律政罚令，北周宫学里也教过，格式略改动就够了，辞藻也不至落了下乘。
只是对大齐朝局时政的了解止于明面与流言，虽然北周藏书阁里的《齐律》也诵记过几轮，但是还没怎么见过它如何实操，恐能写的都是假大空话，犯了大忌。
贤能与才情并不相悖，但是自己哪样都还没够到。沈时樟轻叹，但也未着恼，细细品着，随手从桌案茶碟里拈了块太师糕嚼，又递了一块给身侧站着侍候的灵溪。
灵溪似乎是习惯了沈时樟这般，直接接过，也不谢恩也不劝诫，不出声就吃了起来。
北周要挟沈时樟为质子时，限一妪一幼贴身服侍。李沅言嬷嬷在北周驿阁溘死后，她身边得用之人便只剩了一起长大的灵溪。本姓周，名字是沈时樟根据语典“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取的，用以慰藉她们自己。
除了北周宫学不许质子有伴读外，几乎干什么都带着，耳濡目染的，谁也不知周灵溪内里深浅。
定成公主府按规制配备了二十名随身侍从，但沈时樟一来不惯跟着的人多，二来惧着皇帝监视，要么打发他们做点旁的琐碎，要么让他们候在屋外檐下，有时候出门都不带着几个人。又觉着辛苦了灵溪，帮她开了蓄奴籍，转为女使佣赁，明设要契，顺带翻倍了月钱。
昌佑帝闻听此事，说了句“不事奢华，重情重义，善待旧人，立德笼络人心，不知会如何立威”后，也并未插手干预。
“这个太腻了，你得空告诉典膳，我不喜甜食。”沈时樟嫌弃地吃完了手上的一块，再不肯去碰。
“奴婢遵命。”灵溪垂首领命，又开始磨墨。
沈时樟提笔，摘录下历年时务论点、援引的实证和法令，背忆着，已然陈旧，勉强藉此为自己明日的取材。又选了个北周先生出的题，破题后草拟了框架，模仿着一篇和了眼缘的时务策，颇是艰难地磨写了起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司业会考她什么，只是四书五经开蒙那几年就烂熟在心里了，传释也都是通的，旁的史书子集涉猎的也不少，有些拿不准的就是这里了。
沈时樟深知读书于其命运之用，进学不曾一日懈怠，窗课未尝半点敷衍，无事时会蜷在驿阁里啃书。素来勤奋课业，又天资聪颖，北周的先生们对她多是欣赏，暗自叹服其心性坚韧，悟性绝伦，遗憾碍于借读的不速之客身份，不便栽培，但在她援疑质理时都会倾身谆谆教诲。
可惜年岁尚浅，笔力不逮，涉世未深，少有见地，远不能文不加点，不赞一词，在纸上涂涂抹抹，不过做出一篇堪堪应过的文章，还不及她一手晋唐小楷出彩。罢了，怎么不算是未来可期呢，仅一日内也逼不出什么，就此放过。
次日辰时考校后，午时便传来圣旨，命她随国子监祭酒修课业，随威武大将军徐皆修兵法、武术、骑射，还派了个宫中女官上官约做伴读，指了御医祝康和奉差公主府。司业也将沈时樟善《齐律》的事报告给了皇帝，皇帝大悦，顺带命她随翰林学士们新编《齐律》。
翰林院可是个好地方，修编律法也要和刑部的人打交道，皇帝这是有意要栽培自己了，沈时樟按教习官教的，恭敬地接过圣旨，客气地送走了公公，才放心浅笑起来。
将圣旨递由公主府长史谢平禋收好，那人状似无意地说了句“怀王殿下在洛阳治理水涝妥善，过几日便会抵京”。
“有劳谢大人告知。”沈时樟既不好奇，也不敢多问，怕她转头就跟皇帝状告自己心怀不轨，打探王兄行踪。
怀王沈莳桢，今上与先凤侍嫡长子，沈时樟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年长她四岁。这些都是已然故去的李沅言嬷嬷同她讲的，除此之外，无甚了解，也不必了解。
公主之姿，天潢贵胄，她没有过觊觎皇位的野心是假，但这个王兄，方方面面的名正言顺，又承皇帝庭训多年，伴其膝下母子情深，理应是轮不到她的。不若寻处立足，自保即可，不落他人忌惮。
太医祝康和医术精湛，经验老道，但沈时樟身子经岁羸弱，虚不受补，调理得也慢了。徐皆见此，不敢真让她习武持剑，每日打几套拳法，练些八段锦、五禽戏之类的，骑温驯的马匹，弯着细弓，权作强身健体。
至于兵书行阵之事，则细细剖析，借着自己行军的实例，多方讲解，假设不同地势不同兵力不同主将等境况提问。沈时樟的作答虽然稚嫩少后手，但都算是差强人意。
上官约出自簪笏之家，历代文官，门风清贵。昌佑八年，宫中宴饮，遴选世家女子，上官约与皇帝对论输庸制，沈纹芷爱之，遗憾其年少，擢为随侍官。
每日上半晌，同定成公主听郭祭酒筵学，下半晌随定成公主赴翰林院修纂法典，休息不足一个半时辰，就要回宫伺候皇帝晚间理政。还好定成公主待人亲和守礼，笃学不怠，两人又年龄相仿，语趣投机，伴读不会太过操劳。
青涩如沈时樟，早就被上官约觉察出温润谦瑾之下是因着她是皇帝女官，总不肯尽信的冷淡疏远，真真是跟皇帝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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