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遍洒大地,早上不到九点,三甲医院一楼大厅就排满了前来看病问诊的男女老少。十八楼血液内科的护士长曾念慈带领三名护士,迈着稳健轻盈的步伐走在干净无垢的走廊上,推开一扇扇门,开始例行查房。
她们统一穿隔离服,戴无菌手套,佩上一次性帽子和口罩,迅速走入四人间的层流病房,有条不紊地开窗通风,保持物品的定位放置,对里面所有生活用品进行高压灭菌。曾念慈在检查病人输液状况的同时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向上个月刚结束实习期的护士嘱咐道:“小张,现在是八点五十分,层流室早晚各通风半小时,九点半之前你记得要来关窗。”
小张应了声明白,手脚利落地将三号床的随身物品归置整齐。彩笔,素描簿,几本书,两顶款式颜色不同的帽子。床上的女孩今天戴了一顶深蓝色的渔夫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注视护士,露齿微微一笑。她看了女孩一眼,也不由自主微微笑了。
她正式来血液内科报到已有半个多月,这个女孩是上星期从八楼的普通病房转移到现在的层流病室。十八楼的病室都住着一些金贵又脆弱的病人,健康状况普遍堪忧,需要交付比普通病房多上五六倍的费用,才能接受更精细的治疗。她每天在这层楼的不同病房穿梭忙碌,见多了病人憔悴的面孔,困于病痛与悲伤的无力神情,仿佛由夏天仓促过渡到冬天的玉兰树,蛀虫如影随形,一天一天咬蚀他们的身体,吸收他们的营养,最后留下一具薄如蝉翼的空壳。
但是这女孩不一样。她是停留在春天的玉兰。
“今天感觉怎么样?”小张关切问道,“晚上睡得还好么?”
“很好喔。”连续一周的化疗似乎并没有在她青春洋溢的脸庞留下一丝阴霾。她始终笑着,兴致盎然地跟小护士说:“上午有个姐姐会来看我,她很快就来了,我等下要和她一起出去散散步。”
“你姐姐要来啦?”
“上午来的是小方姐,她是我姐的好朋友。”
“那你姐姐呢,她不来看你吗?”
“我姐呀,上个礼拜找了一份在外地的工作,哪能那么容易大老远跑来看我。”她状似埋怨又不失幽默,“我得给她打听一下哪里有筋斗云卖,叫她坐筋斗云来看我,到时候门都不用出,手一伸,把窗户打开——哎,她就飞进来了。”
小张忍俊不禁,“筋斗云只有孙悟空才有。”
她眨巴着眼,“巧了不是,我们都姓孙。”
“太巧了,全国上下姓孙的起码有好几百万人。”小护士附和一句,打趣道:“我哪儿都不用去,在这层楼就碰上了三个孙姓的病人。”
女孩哈哈笑起来。护士长走了过来,端详着她,“讲什么那么好笑。”
趁护士长观察她身体状况的工夫,孙虹甜甜开口:“护士长阿姨,九点钟有个朋友要过来看我,我想跟她出去散会儿步,您看行吗。”
“去哪里散步?”曾念慈随口一问,接着又检查起三号床上方的空气过滤设备。
“我想去楼下转转,您看现在天气多好啊。”
“要尽量避开到人流量多的地方。”
“明白。”孙虹一跃而起,小护士赶忙在旁边搭了把手。“所以您同意让我出去了?”
曾念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口罩,“外出必须戴上一次性口罩。还有,要在一小时之内回来,你刚做完一套疗程,身体还没恢复过来,多多休息才行。”
她敬礼致意,“Yes!十点以前保证回来。”
护士长忍不住笑,“去吧,到外面晒晒太阳也好。”
孙虹于是换上鞋子,佩戴好一次性口罩,在护士们的注目下走出了层流室。她搭乘电梯一路下行,来到了一楼大厅。十八楼毕竟过于安静,连走廊上的脚步声几乎都轻若羽毛,如今乍一见到密密麻麻的人在医院门口进进出出,耳畔涌入源源不断的噪声,她忽然还有些不太适应。
“小虹!”有人高声呼唤她的名字,“我在这里!”
曹仪方站在医院门口一侧,向她招手微笑,举起来的那只手上赫然拎着面包坊的牛皮纸袋。孙虹眼神蓦地一亮,径直奔来,险些就要撞到对方。
她扑上来一把抱住曹仪方,表情惊喜,“是新味觉面包坊!”
曹仪方神色无奈,但又颇为纵容地拍拍女孩的肩膀,“买了你喜欢的菠萝包,肉桂卷,火烧云吐司。”
在女孩欢呼扑腾的前一秒,她及时补充:
“但每样只能吃一点点。”
-
一楼大厅的电梯叮的一声开启,从里面陆续涌出沙丁鱼般的人潮,管家杨季清率先跨入电梯,揿住按键,明澹摇着轮椅慢慢进来。
三三两两的女人男人在她后面走了进来,电梯一层一层上升,接连在不同楼层吐出几个人,最终只剩明澹和杨季清,他们的目的地是二十层的vip单人病房。去那里看望谁不言而喻。昨天明良来了,明澹不愿跟她同往,偏要错开一天时间。一想到要在这个时候来探望病人,她从昨天晚上起就食欲恹恹。
“早上您吃的太少了,才吃了那么一点面包。”直到走出电梯,杨管家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看完明总,上午十点还为您预约了神经外科的李大夫,您看看想吃点什么东西,我等下下去给您带上来。”
“我不饿呀。”她干巴巴地说。
“看人看病都需要体力,万一您过一会儿就饿了呢。”
“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是到时候的事,您现在脸色都有些苍白,就怕您待会儿低血糖,晕倒在医院那就麻烦了,明总一定会要求您住院观察几天。您如果住院了,每天只能吃医院清淡的营养餐,还想上哪吃好吃的,想也不用想了。”
“好吧好吧。”她勉强投降了,“我会参考你的意见。”
说着话,他们来到了2015病房门口,杨管家上前两步,屈指敲门。得到里面肯定的回复后,他打开房门,侧身让明澹进去,随后又在外面关上了门。
病房里光线昏暗,百叶帘遮挡住大半阳光,但仍然在地上投落了一些斑驳光影,心电图机忠实记录病人每分每秒的脉搏跳动,然而床上的男人却像陷入熟睡似的一动不动。明澹默然靠近,不敢惊扰对方。男人似有所感,陡然抬头,从喉咙里发出沉缓沙哑的声音。
“你来啦。”他说。
“早上好,父亲。”明澹说,“今天阳光很好,您应该拉开窗帘晒晒太阳,这或许会对您的健康有帮助。”
他上半身倚靠床头,看着轮椅上的女儿,眼神古井无波,“你想拉就拉开一点吧。”
她立即行动起来,将百叶帘拉上一些,尽其所能推开多点窗户透气。微风捎入了新鲜的气流,小鸟叽叽喳喳掠过湛蓝的天空,房间一下子变得敞亮起来。
做完这些,明澹一时不知要做什么,双手规矩地叠放在膝盖上,忽地沉默了下来。
床上的病人望了一会儿窗外景色,率先打破沉默,“明良告诉我,你们两姐妹前几天去参加了一个宴会,她见到你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我说这有什么的,她第一次见你你才十二岁,小丫头嫩的很,现在长大了,变漂亮了,将来再把你这腿给治好,你姐姐呀,还不一定比得上你。”
“我比不上她。”她神色一派平和,多余的情绪似乎早已在时间流逝中过滤稀释。“这双腿可能就这样了,坐一辈子轮椅我也认了。”
“你那么年轻,不要放弃希望。”他的语气稍稍激动了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玩赛车也出过车祸,两条腿骨折了,虽然没有你的情况严重,但医生断言我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正常走路了。我心里不服气啊,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不能正常走路岂不是要叫别人看笑话了,我下定决心必须恢复正常。结果用了半年,半年时间就能蹦能跳了,那个医生哪,真是太没水平了。”
她无动于衷,“骨折一般都能恢复。”
“是啊,后来我才知道,是你爷爷为了让我长个记性才叫医生那么说。”他摇了摇头,“你爷爷不喜欢我玩赛车,老说会玩物丧志,可是喜欢就是喜欢,他不准我光明正大玩,我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玩。”
“……”
“这样一边工作一边玩赛车,很快就三十岁,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经人介绍认识了明良妈妈,就是你的施阿姨。她小我三岁,人呢有教养,体贴顾家,你爷爷奶奶对她都很满意,大家一致认为我们很适合,很般配,我那个时候也没有特别喜欢的姑娘,跟你施阿姨结婚确实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从没有想过还会遇到我妈妈,是吗?”明澹冷不丁问了一句。
他顿了顿,遥远的回忆像是一首古老的乐曲在脑海中奏响,那声音时断时续,呜咽悲切,旋即又戛然而止。“你妈妈她……”他斟酌用词,“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意外。一个最幸运的意外。”
“可是你——,你是她人生中最倒霉的意外。”她叹息一声,“再加上我,她倒霉透顶了。”
这是罪有应得。她脊髓受损,双腿瘫痪。他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已然病入膏肓。
他们联手完成了一桩没有预谋的谋杀案。不,其实是两桩。还有那个施阿姨。明良的亲生母亲。
他们间接杀害了两个人。
感谢至今为止支持喜爱这篇文的读者朋友们,中秋快乐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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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孙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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