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不妙。
“楼下的地板拖了一遍，都是水，容易滑倒你先别下去。”
罗斯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莱恩一个激灵，从座椅上坐直，将离婚协议书藏在屁股底下，
“你怎么？没声啊？”
端着切好的哈密瓜的罗斯愣在门口。
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责怪的意味，莱恩连忙改口，做作地拍了拍胸口，嗔怪道：“我是说，老公，你吓我一跳。”
“对不起，我忘了敲门。”
“没关系的。”莱恩立马接过话。
罗斯走过来，放下果盘，拉过边上的凳子坐下。
莱恩扭了扭屁股，试图将协议书藏到更里，不让罗斯发现。
“墙壁刷完了嘛？”
“嗯。不过还没干，雨天太长了，我担心长霉。”
“或许明天就是个晴天。”莱恩心不在焉地安慰。
“莱恩，我想跟你谈谈。”
罗斯突然看着莱恩开口。
空气陷入了凝滞，只剩窗外海鸥的鸣叫提示时间的流动。
莱恩心提到嗓子眼，坐立难安，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无措。他要说些什么？解除婚约吗？还是‘自己’的出轨？
罗斯静静地望着窗外，似乎在深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莱恩竟然从他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感受到忧郁的情绪，就像是雨天的玻璃，雾蒙蒙的，但是也能隔着这层玻璃感受到窗外的潮湿。
“关于推延重新举办婚礼......”
果然开口是关于解除婚约的事。
看来罗斯虽然刚刚在餐桌上没有赞同，但其实他也有这样的想法，也许为了顾及莱恩的颜面才没有刚刚立马附和那群亲戚，否则确实搞得好像一大家子人欺负他一个外来妻。
反正真正的莱恩亦选择了逃婚......
“我同意。”莱恩脱口而出，意识到语气过于斩钉截铁，他委婉地补充解释：“你舅父的建议可以考虑，我的意思是，我对此没有异议。”
罗斯抿着唇，表情严肃。
莱恩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答应的这么快，毫无犹豫毫不含糊，该不会让他觉得‘我’这个背着他偷人的人太无情了吧，给未婚夫戴绿帽，任哪个男人都无法对此忍气吞声。
说不定心里想掐死‘自己’。
企图给自己疯狂找补的莱恩声音立马软了下来：“当然，老公，这还是得看你，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他伸出洁白修长的手指钩住了罗斯的衣服一角，低下头不再说话。这是他从电视上学的撒娇方式，上面说，如果你有求于人，那么这套无论对谁都百试百灵。
罗斯递过来的眼神变得意味不明。
这让莱恩不会了。
怎么和电视上教的不一样......一般来说，此时对方应该很受用，给出‘都行’‘你说了算’‘那依你’这样的回答。
可他面前的那块阴影宛如木头迟迟没给任何反应。
莱恩不得偷偷抬眼去看。
罗斯的脸上阴翳更重了，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比刚刚更忧郁苦恼，而且......还荒谬的出现了类似牙疼或者噎住的表情......
这让莱恩有些恼火抓狂——什么？原来电视上教的东西也有错的？他以为那种高级的储存传播知识的发明都是百分百准确的呢......
“我其实是这么想的。”罗斯终于回应，语气满是无奈和束手无策的味道，但眼神却很真挚。
“关于是否结婚，婚期是否推迟？推迟到什么时候？都可以等到后面商量决定，当下，比较重要的事情是想办法恢复你的记忆。”
“恢复记忆？”莱恩惊慌无措看着罗斯，他永远都不可能恢复记忆，“如果永远不能呢？”
“那......”“看你。”
“如果你不能恢复记忆，我会帮助你适应对你来说陌生的社会生活，直到你有了自立和判断的能力。”
“再决定也不迟。”
罗斯这样说道。
莱恩听完认真思考了一会，觉得听起来没什么不妥，况且，他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来应付这一切，他不是真正的莱恩，不需要同他一起解决感情矛盾什么的......
等他也帮助了罗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就可以悄悄地在某一天，写一封离别信，告诉罗斯实情，并送上‘早日积极面对新生活’这样的祝福。
莱恩郑重其事地点头：“可以。”
在夕阳之下，这一刻，罗斯终于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他看着面前的莱恩小心翼翼学着使用叉子吃水果，觉得内心久违地获得了宁静。
任何狗血的事情和生死相比，都不算什么大事，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打算等这几天处理好一些手头的要紧事后，带你去以前去过的地方尝试找回记忆，你就当作一场短期旅行，海滨小镇雨季漫长，总是会让人心情变得抑郁，到时候可以去山野谷，那里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对于你恢复记忆和身体康复应该有很不错的疗效。”
这还是莱恩第一次听见罗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原本他想反驳他其实更喜欢小镇潮湿的环境，毕竟他是一只长期生活在海里的水母。可他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对因为雨天久违放晴因洗衣服酿成悲剧的夫妻，直觉雨天确实容易让人类出乱子，况且罗斯语气低沉真挚，让人无法拒绝。
“好的老公，我很期待。”莱恩抬头说。
听到莱恩的回答罗斯更加松了口气，好像原本压在肩上沉重的东西开始卸下，脱离他的肩膀，同阳光一起抖落到地板上。罗斯起身，告诉莱恩困了可以再睡一会，他继续回到一楼收拾凌乱的屋子。
打扫、刷墙、清理地板上的污渍，这些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难做的家务活。罗斯生长在一个并不算幸福的家庭，年幼丧父，母亲是个坚强且独立的女人，可是也不得不依靠家人来共同抚养孩子，早上她要很早起床做好一大家子的早饭，白天去一家餐厅当洗碗工，晚上很晚回来还要辅导一会罗斯的作业，边完成一些裁缝活，过得很苦。罗斯深知在婚姻中处于妻子位置的不易，尤其是失去配偶要照料孩子，并由于微薄的经济来源不得不依靠家里，需要多做更多家务活来补偿的不易，所以罗斯很早表现出一个小男子汉的责任和担当。他会主动承担起大家庭的家务，砍柴、喂马、洗车、并偷偷积攒废纸卖钱。
尽管那时的生活非常累，比起大部分人算不上家庭幸福，但罗斯依旧有母亲的陪伴，他拥有亲情，母亲即使生活操劳，但仍然是个有教养和内涵的女人，她会温柔地带着在家里遭受不公的罗斯去海边触碰贝壳下柔软的身体，也会告诉罗斯贫困的生活并非毫无希望和生机，她灵巧的手指既可以做出精美的桌布，也会摘下路边的野草野花翻上翻下变出一个美丽的花环，她会唱歌，会画画，甚至还会写小诗，编出小镇上所有人都编不出来的复杂精致的发髻。即便是在天蒙蒙亮时就起床生火做饭，偶尔罗斯也能下床听到她唱着歌谣，歌词是公主她美丽又闪耀即使被关在高楼里。
在罗斯心中，她的母亲就是这样从童话中走出来的公主，是一位即便没有王子，即便落难，也依旧勇敢顽强，智慧勤劳的公主。
可惜上天并没有善待好好生活的人，操劳生计和家务导致母亲的身体每况日下，最终卧床不起。
那是罗斯十三岁，他放完学将收来的塑料品和废铁拿去回收站卖了一些钱，从一家面包店买了一块玫瑰饼，小心翼翼将饼装进塑料袋带回家。
母亲自从医院转回来后，身体似乎有了明显的好转，今天早上出门前，他叫住背上书包的罗斯，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温柔抚摸着罗斯的脸庞：“好孩子......”
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可是每当面对自己，她脸上总是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脆弱和愧疚的神情。罗斯不理解，自己才更像一个拖油瓶，把母亲困在了这些琐事甚至是苦难之中。
那天上学前，母亲拉着他说了好久好久的话，久到罗斯上学都快要迟到，母亲才依依不舍放开手。
罗斯走到家门口，立在门外。门内，传来杂乱的恸哭声。
罗斯肩膀颤抖，趔趄地冲向床头，外祖母一把揽过他痛哭：“罗斯，我可怜的孩子，你以后可怎么办？”
床上，那个坚强又美丽的女人在夕阳下永远闭上了眼睛。
罗斯什么也听不见，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跪在床头边，祖母看着他傻了一样什么话也没说开始拼命摇他的肩膀，可罗斯呆呆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外祖母双眼猩红，披头散发，舅父和姑母在床头前走来走去，念念叨叨，邻居也循声走了进来，安慰外祖母，祖父佝偻着背立在床前。噪杂、吵闹的声音回荡在屋内。
钟声响起，该准备晚饭了。姑母们开始走出去，随后，舅父们开始准备后事，到了饭点，除了罗斯，所有人都坐在木头桌子前。
罗斯，该吃晚饭了。
外祖父在桌前低声呼唤罗斯的名字。
罗斯抬头，目光穿过走廊，落到围着桌子的一屋子人身上。
这桌边再也不会出现母亲了，她总是在大家吃饭的时候还围着围裙在厨房炒菜，或者收拾打扫凌乱的厨房，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她才会走出来，拿起筷子夹剩菜。
罗斯没有应声。他的眼睛黑漆漆的，透不出光，犹如一座黑暗的牢笼。
没有人再喊他，他们和以往一样按部就班地吃完晚饭，然后继续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这是一个苦难的家族，苦难势必要生出更多的苦难，大人们忙着生计，应付疾病和寒冷，教训不听话的孩子，准备明天干活要穿的外套和工具。突如其来的亲人离世如同一段低沉的旋律中陡然发出的尖锐音符，令人猝不及防，但生活还是要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客厅的灯关了，罗斯一个人待在母亲的房间里。大人们最后说，明天再处理，可罗斯知道，明天，再也和以往不同了。
后来罗斯整个人愈发阴郁，有时候恍惚让人觉得他更像一位老者，年幼的脸上布满沧桑。
他快速承担起了母亲的担子。
起床做饭，打扫卫生，清洗车库，打零工，卖废纸......大家庭很快又恢复以往的样子，堂弟堂妹们经常会为了一件玩具争执，罗斯从不参与，也不会争抢，偶尔被卷入孩子之间的战争，也会在各家大人的训斥中落单，从吵嚷中走到柴房，安安静静地劈柴准备晚饭。
生活就是如此。孤零零的罗斯卖完废纸后一个人望着湖面发呆，觉得他的生活也如同湖水一般死寂，阴沉。
孩子的童年有彩色的梦想，但罗斯没有，如果说他还期待什么，他期望像一株渴望快速成长起来的幼苗，早点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房屋？一份能够让他不那么劳累也能带来尚且收入的工作，仅此而已，没什么其他的盼头。
他过早成熟，苦难的磨砺改变的除了心境，还有不苟言笑的脸和布满老茧的双手，家族里的同龄孩子觉得他无趣取笑他，连一些长辈对整天苦着一张脸的罗斯也产生抱怨——
“唉罗斯你没事别天天皱眉，会给家族带来不幸的。”
“知道了，舅父。”
罗斯开始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时间久了，他更喜欢上了做家务，这能让他整个人沉浸在一件事情上，暂时忘掉生活的苦闷和烦恼。
罗斯弯下腰捡起铲子，走到墙角费力地铲掉一块墙皮，脱落掉的墙皮后，果然布满了一大块深绿的霉菌。
怪不得，他最近总是在家里闻到一股霉味。
海滨小镇的雨季来势汹汹，总会带来屋子的潮湿，甚至会到处长霉。霉菌吸入肺里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他的祖父就是由于霉菌和霉菌孢子引起肺脓，被霉菌性肺炎带走了性命。莱恩似乎毫无察觉，这很糟糕，当然这也是他的责任，他没有及时将屋顶的漏水修好，等旅行前，他一定得把屋顶再给修一修补一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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