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谢家二公子,谢清樾?”
銮金殿内,晴光照在错金鸿雁炉间,檀香萦绕。
皇帝端坐龙椅,冕旒低垂,皇袍龙身游动,龙头靠在皇帝肩上,目光如炬。天颜庄重,威仪赫赫。
谢清樾垂首,磕到青砖石上,不敢再看第二眼。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孤身进宫面圣,喉间滚动一圈,嗓音喑哑,“陛下圣明。”
皇帝没说话,居高临下睥睨他。
日光斜斜,穿过朱红的柱子,落到殿内跪地单薄的身影上,谢清樾浸湿的后背一阵火辣辣。
这刻他宛如行走刀尖,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良久,銮金殿再次响起皇帝的声音,低沉威严,“你爹通敌叛国,不战而降,虽已伏诛,然数万北羌兵直捣京城,烧杀抢掠,造成无数伤亡。按律当满门抄斩。”
谢清樾脸上血色尽褪,颤着唇,掌心伤口狼藉,“请陛下明鉴啊!谢家世代忠良,我爹、我爹更是一片丹心,绝不可能通敌叛国,其中定有隐情。”
“哦?你觉得朕判错了?”皇帝半垂着眼,岁月在他脸容留了刻痕,却更显威严庄重,令人胆寒,“还是觉得……朕故意为难你们谢家?”
谢清樾冷汗津津,忙道:“臣不敢。”
“罢了,此次你兄长救驾有功,谢家也为此倾覆,朕不再追究。”皇帝说着,忽然走下高台,停在他面前,凝声道:“如今你几岁了?”
皇帝这话字字诛心,扎得谢清樾心口鲜血淋漓,胸腔也像被巨石压住,他跪在地上,连喘气都变得困难,“十五,岁。”
皇帝道:“如此,当太子伴读如何?太子与你年纪相仿,想来定能好好相处。亦或者,你远去塞外,永不返京。”
永不返京。
这四个字太重太烫,烈火似的烧得谢清樾心头猛颤。他就像一脚踩空跌入悬崖,脸色煞白,脑袋空空。
若他去了塞外,永不返京,他爹的冤屈怎么办?谁来洗?
难道要他爹背着这样的污名面对列祖列宗么?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害谢府几乎满门的仇人潇洒余生?
塞外有他的理想、朋友、明月、美酒,那当然很好,可他的根到底还在京城啊!他绝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伏身,头垂得更低,“臣愿伴太子左右,尽绵薄之力。”
出了銮金殿,阳光更加毒辣刺眼。谢清樾抬手遮住,从指缝窥见天光,与那日何其相似!
那天北羌大军兵临城下时,也是晴空万里,热浪扑面而来,有人在战火里扑腾哀嚎。
他兄长率兵匆匆赶来护驾,让他快走。他不愿意,抽出身旁士兵的长剑,仿佛这样他就有一战的能力。
此时爹爹已经伏诛,长兄如父。谢昭衍蓦地给了他一巴掌,恨道:“难道你要我们谢家绝后吗?!”
谢清樾不解,脸上火辣辣的疼,想反驳的话语在扫向兄长身后时销声匿迹。
兄长身后的那些人各种各样的脸,瘦的胖的长的短的,却都同样的表情,目光坚毅,视死如归!
他见过那些人无数次,但没见过他们这样决然又从容的神色。
兄长早已做好了带着谢府走向灭亡的准备。
“那我呢?!什么谢府后人我才不要,谁要谁当好了!”谢清樾愤懑叫道,指尖颤抖攥上兄长的衣袖,“哥,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爹爹不在了,你不能这么狠心。”
“清樾,你要记住,即便这场战火烧毁了谢府,日后谢府也将从废墟里重生!谢府从来没有逃兵,作为兄长,我希望你不要成为例外!”
“现在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谢昭衍道,随后命人将他带下城楼,藏到安全的地方去。无论他怎么哭喊挣扎,谢昭衍依旧无动于衷,脊背都不曾弯过。
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谢清樾时常想起兄长这句话,到如今出了銮金殿才想明白,没到绝望是因为兄长以及谢府的命运未知,万一就挺过了这次战火呢?
皇帝却血淋淋将事实抛到他眼前,明明白白告诉他,事实不容逃避,更不会节外生枝。生就是生,死就是死。
就这么简单,这就是事实,不会再改变了。
谢清樾从心底涌起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情绪仿佛被抽空般,他麻木不仁跟着皇帝的贴身太监来到长信宫。
那太监指着他,朝太子恭敬道:“殿下,以后此人便是您的伴读了。”
*
太子残暴冷漠,阴晴不定,能止小儿啼哭。
这是谢清樾从前听到的传闻,他当时不以为然,毕竟他志在塞外,跟京城权贵扯不上太大的关系,实在不行还有他兄长周旋。
没想到意外来得这般快。
谢清樾悄悄偷瞄了太子几眼,心神俱荡。
太子的长相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还要美,肤如凝玉,眉眼如画。只是表情很冷淡,衣衫素净,静静立在阶上,若山巅不化的苍雪。
他暗自咋舌,难怪会止小儿啼哭,任谁看见这样谪仙般的人都会不自觉愣神。
他脊梁挺得很直,只微微垂首,抱拳朗声道:“臣谢清樾,见过殿下。”
太子殿下压根没看他,待皇帝身边的太监离开后,也转身离去,不在意他是谁,又为什么过来。
似乎只是为了应付皇帝的旨意。
相当有个性,谢清樾暗道,这样俩俩不搭理也好,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去调查他爹的事。
他相信他爹不可能会造反。
但查了几天仍毫无所获,谢清樾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太甜了。
如今谢府几乎灭门,又有叛国的嫌疑,他失势得不能再失势,太子也不理他,宫里的人多会看眼色,一瞅他身后无人,个个都成了难以撼动的钉子。
谢清樾处处碰壁,夜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色正好。
到了后半夜,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要傍上太子,这样就无人敢轻视他了。
太子何许人也,京城第二大人物。到时候就轮到那些人来巴结他了。
他这几天假装生病,一直没跟太子去文华殿。
一听到太子下学回宫,便急忙忙出了屋,打算跟太子讲明自己的决心,哪怕有病在身,但为了太子殿下他也能赴汤蹈火。
结果出了屋,天光明朗,他瞧见院内空旷的地方围了群人。他走过去一瞧,正中央躺着位脸色苍白的老妇人,双眼紧闭,颈间一道长而深的勒痕。
谢清樾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往后退开几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死人。
不在战场,而在纸醉金迷的京城,在长信宫内。
他轻轻扯了扯旁边沉默垂首的小厮,嘴唇颤抖,“她、她怎么死了?”
小厮认出他是刚来的太子伴读,便道:“上吊死了。”
“为什么,在这里当差不好么?”谢清樾问,太子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着也不该混成这个下场。
小厮没说话,只静静看着。
下一秒就见谢清樾脱了外衣盖上去,心里震惊,忙伸手去拦他,“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谢清樾不解,太子为何要赐死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
小厮见他面善,不由得多说了几句:“在长信宫想要活命,就得学会装聋作哑。不关你的事,别理也别问。不要触了殿下的霉头。”
谢清樾蹙眉,这跟他以往所听的大庭相径。他爹和兄长从小就教育他,面对比自己弱小的人,能帮就帮,在未来或许会因为哪次的善举得到帮助。
如今小厮却要他冷眼旁观。
那件外衣终究还是披了上去。
彼时太子就站在谢清樾身后,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罩住了谢清樾半边身子。
谢清樾一愣,周围的人哗啦啦全都跪倒在地,头垂得很低。他忙依样画葫芦跪下去,高呼:“太子殿下千岁。”
太子径自穿过他们,走到老妇人尸体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冷声问道:“死了?”
“死、死了。”有小厮回道。
太子沉默了会,目光沉沉,“衣服谁的?”
谢清樾跪在地面,顶着太子阴恻恻的视线,后背发凉,哑着声道:“是臣的。臣担心会冲撞殿下,便自作主张……请殿下降罪。”
太子道:“撤走。她看了孤这么多年,孤为何看不得她?”
庭院深深,树梢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太子站在那里看了良久,忽声道:“她很好。”
后来谢清樾才知道,这位老妇人是太子的乳娘,明德皇后撒手人寰后,是她照顾着他长大,却没想到长大后的他,会杀了她。
*
“梦到了什么?”
温热的手指在脸上作乱,谢清樾下意识握住,摇晃的视线里,他看见苍雪一般冰冷的太子坐在床头,墨发垂落,眼神幽幽凝望他。
谢清樾打了个激灵,一时没想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窗外夜色浓重,太子他不睡觉,这样看着自己是几个意思??难道也要杀了他么?
“殿下……”谢清樾出声,才发觉喉咙又干又哑,疑惑问:“我这是怎么了?”
周砚没有回答,神情冰冷,带着他的手在脸上轻轻抚过。他隽逸白净的脸留着道浅淡的伤痕,宛如上好的白瓷裂开一道缝隙,大大破坏了观赏性。
谢清樾触及那道疤痕,回忆潮水般涌上来。今日练箭时,三皇子朝他射来一箭,擦着脸过去。他还没怎么样,却见太子当即挽弓,箭矢凌厉射穿了三皇子的肩膀。
空中弥漫开铁锈味,三皇子捂着肩膀出声咒骂。
而太子面若冰霜,阴气森森。
谢清樾看着太子,恍惚觉得脖颈一痛,意识轻飘飘的。上世被斩首的恐惧漫上心头,夜里竟然还做了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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