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驾车的中年人抬头看了眼，碧空万里，只有轻纱一样薄薄的白云，他感叹着。
邻座的高壮男人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搭着车窗，时不时将烟灰掸出去。他没有搭话，神情却也惬意。相比前些天不间断地下着雨，人都要发霉，这两天的太阳虽然晒了点，却也照得人舒服。
“忽然要变线路，村田前辈知道是什么事吗？要是我不该知道的，那就当我没问。”头发花白的中年人长着一张斯文和气的长相，陪着笑的模样唯诺卑微。高壮男人对他没有恶感，也不在意透露些无关紧要的。
“三姐说遇到了只好猫崽，绝对能卖出个好价钱，让我们带着运走。”
“猫崽？年纪很小吗？会不会不太好照顾？”
“也就这一两天，稍微操心点，给吃好的就行。”村田这么说着，心里头担忧只多不少。
他前段时间就听说三姐在给那猫崽找专门的买家，有预定的货品要是折半路上，哪怕他是老人了，不扒下一层皮下去也不好交代。他心头蒙上颓丧怨气——真是奇了怪了，明明他就不是运这种贵重货的，这回硬是塞进来两个，还一个比一个娇气。
他们口中的三姐对已经订出的小孩却未曾有过好态度，与其说严苛不如用虐待来形容。
“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带着呜咽的声音从呢喃到越来越大，破败寂静的郊区仓库里，外面有麻将声隐约传过来，有瘦小的身影一点点挪进角落，那里一个更矮小的男孩正盘腿坐着。
“怎么办，我学不会那些东西，他们说要坏掉我的眼睛打断脚扔去乞讨，我会死的，一定会死的…我得逃出去，阿烬会一起的对吗？”
瘦小的少年鼻青脸肿，破烂衣衫下面也没一处好皮肤，一双因为瘦而愈发突显的眼睛泛着红，带着无限希冀看过来。
大多人抗拒不了这种绝望求助的眼神。
被他称为阿烬的男孩也正看着他，或者说，从他被从外面丢进来，崩溃着抱着自己哭泣开始就一直以这样一动不动的姿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这绝望是真实的，畏惧也是真实的，希冀亦是。瘦小的少年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身处绝境的情感剖开展现出来，毋庸怀疑，他是一个饱受折磨的可怜人。
男孩的眼神却毫无波澜。
像挑剔的看客冷淡扫过卖力表演的蹩脚艺人。
小岛优志更绝望了。
阿烬要是个正常人，至少应该有一丝半点的共情，毕竟他们是同一处境。
如果说小岛优志一看就是受到了霸凌，阿烬身上不止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势和纵横的疤痕，绝对会让一个正常人毫不犹豫地报警。
但男孩很平静，身上的伤痕都好似装饰。
小岛优志哭到想笑，彻底不报任何希望了。
阿烬不可能回应他的，他只是个傻子，是个傻子又怎么能表现出正常人的反应？
但三姐就是不相信，怎么都不相信，一定要他试探到阿烬脑子正常的一面。
就像有人怀疑一条狗是人扮的，一天三顿打，非要逼得狗开口说话。但狗哪怕被打死也不可能会说话，让脑子有病的傻子像正常人一样…也是不可能的事，偏偏为了证实出不可能存在的事，他就要被打死了！
干脆阿烬只是借口，干脆他们就是单纯想打他。想杀死他。
他忽然大声地哭，不管不顾地喊，又被外面的喝骂吓得回归胆怯常态，刚起了头的喧吵卡带断联。
小岛优志怕听见脚步和喝骂声，耳朵竖得聚精会神，甚至只敢吸气不敢出气，本就大得明显的眼睛此刻瞪得凸出来。紧张得哆哆嗦嗦。
像条被捞出水的金鱼。
这条冷淡的形容句倏尔划过阿烬的思绪，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地浅淡下去。
小岛优志已经崩溃成这个样子，哪怕眼泪把视线歪扭成一团，他也完全能感受到对面男孩的眼神——
第一眼看到阿烬的人，总是会有种异常强烈的反感和排斥。
那是一股诡异的非人感、让人悚然的死气，类似石质的塑像猝然转动了眼珠，黑白遗照里的人牵扯嘴角做出表情……空茫的眼神哪怕全无攻击性，仅仅存在也让人浑身发冷。
手无寸铁的人惊惧噬人的猛虎、拥有火力压制的人却向往猎杀。
所以当脱离这种来自天性和本能的警戒和畏惧，再打量阿烬本身：一个轻易受伤，年幼可欺、还懵懵懂懂不知警惕为何物的幼崽。
尤其他还相貌漂亮，拥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特殊却也独特罕见的灰白近银色头发、最顶级金琥珀也比不过的浅金眼瞳。
恐惧也变了味道。
来源未知的危险气息，只是让他在贪婪的人眼里更加奇货可居。
但这只是对于本性凶悍的人，小岛优志一靠近他就浑身发冷，脑子里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三姐还硬要他以同伴的身份接近阿烬，试探他是否有伪装和隐瞒。
哪怕阿烬确实是个傻子，反正就是他死掉也没亏。
既最大限度确认了阿烬的情况，又解决了一个滞销货品。
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
无尽的悲观情绪让小岛优志反而安静下来，寡淡无味的沉寂笼罩了他原本活跃的精神。
阿烬移开了在他身上的视线。
这样状态的人类，精神低迷到普通动物都不如。
后面连着两天，小岛优志再没收到三姐传来的消息。
像绝境里已经听天由命，闭目塞听装死的兔子忽然发现外界的危险不再逼近，于是又自心底压榨出一些勇气。
他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条缝隙。
但紧接着，这段浑浑噩噩的时间里似乎已经脱离的熟悉视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是熟悉的利齿卡住脖子的威慑感。
小岛优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内心土拨鼠一样疯狂尖叫，不忿感甚至有瞬间冲破了懦弱，但抬头才与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对视两秒，瘦小的少年又以鸵鸟一般的姿态把自己埋进膝盖中间。
阿烬眼看着他的精神火苗一样一点点重新燃起，顽强的驱散掉那些索然的灰白死气。
很漂亮，他这样想。
这是只有活人才有的火焰，一旦死去，精神就像一次性燃尽的火柴，没了半点火光，余下的只是个凝结的空壳，空壳也要随着时间一点点消抹。
混沌的意识冒出些许灵光，阿烬忽然意识到三姐对小岛优志的逼迫是因为他一开始对他的格外关注。
因为那朵顽强的精神火苗，他连带着希望眼前的少年活着。
于是换了个人关注，是三姐。
三姐很不喜欢阿烬的视线，那受到威胁的神经紧绷感让她焦躁，但她已经基本确定了这个孩子只是个运气好有了特殊异能力的傻子。
已经卖出的货品，和金钱挂了钩。
她干脆不常来了，只留了一个木讷的男人。
男人很高壮，满身是伤，脸上毁容，瞎了的那只眼睛凹陷干巴，另一只眼睛却很大，稍有动静就转过去，敏锐得吓人。
但他的精神寡淡凝固，虚弱得好像一吹就要灭掉，甚至比不上仓库里偶然蹿过来捉老鼠的黑白花猫。他的敏锐还比其他人都强烈许多，却因为三姐的命令，他完全克制住自己。
他叫塞吉。
小岛优志知道他，听那些人说他在斗场里活了五年，最巅峰时候，只用拳就砸死了一个壮年的男人，他们都畏惧他，他也害怕他。
他蹲立在三姐腿边的恶犬。
三姐不再让人刻意给阿烬造成伤势之后，有时候过来还给他涂药治伤，又买了包装漂亮的糖，她面容其实很柔和，笑起来很亲切。
小岛优志比怕塞吉更怕三姐的笑。
阿烬人偶一般任由她摆弄，对她的一切行为皆无反应，只是每次有人靠近就睁着那双过分透亮的眼睛看着。
不论是被他们表现出来的，还是被压抑在心底覆以伪装假面的内心最真实情绪，在他眼里都是一览无余。
这些或明亮或阴晦的精神火焰都挥散开些无形的东西，阿烬就是以此为食。
————有关于“名”————
“小孩你有名字吗？”习惯絮叨的人随意逗了一句，得不到回答也不在意。
“看着确实是个呆瓜，不会还是哑巴吧。”同伴被这那双金眼珠看得发毛，带着恶意地故意拎着小孩甩动。
男孩没有任何回应，半长的灰白发丝随着摇晃荡来荡去，始终用那双漂亮却诡异的眼睛盯着他，那人骂了一声，烧手一样把人扔进麻袋。
吃痛的呼声响起。
麻袋里还有另一个人。
黑暗中看不见被丢进来的人的样子，被直直砸到身上的少年慌乱不已，下意识接住对方后却激动起来，抱着就没再撒手。
“你也是被骗进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等成年人的脚步声远离后，他小声急促地问。
又一次听到这个词。
刚刚那两个人问过，此前那个男人也问过，眼下的少年也问。
是重要的东西吗。
“我叫小柳晴太郎，你的名字是什么呀？”麻袋并不大，小柳晴太郎惊惧害怕中抱紧对方汲取温暖，感受着对方细弱的骨架，又油然而生一点照顾更年幼弟弟妹妹的勇气，他掩饰住抽噎，努力听起来正常勇敢地打招呼。
“名字…是什么”
小柳晴太郎不太理解小孩呆呆的牙牙学语，以为是问句，他愣了下，解释：“名字就是你爸妈给取的，每个人都有，别人一喊这个名字，你就知道是你了。”
纯粹的善意和对沟通的渴望软软地传过来，一直对冷漠旁观外界、包括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的男孩，第一次主动尝试给出回应。
“…爸妈，没有。”
少年有点麻爪，他像哄自己妹妹一样拍拍对方。
“啊？名字也没有吗……额，那也没事啊，你也可以自己取一个。喜欢什么就取什么，还可以取一个超帅的名字！”小柳晴太郎说着，他刻意让自己忘记当前的处境，积极跟刚认识的小伙伴参谋要取一个什么样帅气的名字。
“我的名字就很普通，叫小柳，因为我爸和我爷爷都叫小柳。他们叫小柳，就只因为乡下老家后院里有颗很大很老的柳树，叫晴是因为出生在晴天，太郎，就只是因为我是家里第一个孩子啦，很没有特色吧？我觉得不息焰、苍镜、魔天…就不错，这些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你要是想不到更喜欢的，也可以从里面挑一个当自己的名字……”
小柳晴太郎忽然又难受起来，曾经嫌弃不满的平淡日常全都遥不可及。
男孩许久从少年那一堆絮絮叨叨的话里绕出来，理解的只有那句“名字叫晴是因为我出生在晴天”。
他出生于灰烬。
那应该就叫烬吧？
小柳晴太郎是只和阿烬同路了一会儿，很快被带下了车。
少年离开时候酸楚恐慌的心绪托付一般缠绕上来，哪怕他后面已经发觉这个小孩子大概有智力上的问题，但他此刻能完全信任、表露心绪的也只有这个男孩了。
阿烬来到这处仓库时候还会冷不丁想起小柳晴太郎。
他还没告诉小柳晴太郎他的名字。
小柳晴太郎那么关注，应该很想知道。
所以三姐身边那个瘦巴男人漫不经心问‘小崽子叫什么啊’时候。
男孩忽然开口：‘烬’。
但这些人和小柳晴太郎不一样，他们关注的也不是他的名字。不论针对于他的怀疑、恶意、畏惧、希冀，还是无关于他的绝望、愉悦、痛苦，都不是小柳晴太郎那种让他觉得温暖的、敞开的姿态。
他们不需要他的回应，他们惧怕他的回应。
于是阿烬又恢复一开始冷漠游离的模样，只在这些人看不到的时候，贪婪地将溢散的情绪吞吃汲取。
吸取得多了，他的思维便渐渐有了些连贯性，原本挤在脑子里东一角西一角的杂乱记忆有了意义，对自我的、外界的认知以此为土壤，从中一点点萌芽。
今天丰收节，查了下日历，是个吉利的好日子，干脆开文！
期待宝宝们的留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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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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