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朗来找过他几次。只是每次，程承都会以各种理由迅速终结话题。所以程承对韩朗这个人知之甚少。不过韩朗毕竟姓韩，在这座城市，几乎每个人都知道在东三环矗立着的韩氏集团大楼。程承还在读中学时回到A城，也曾在路过时仰起头看那高大建筑。建筑外立面的玻璃幕墙折射出刺眼的阳光，让人看不清大楼顶端悬挂的大字。
而此时，这个身上仿佛散发着韩氏集团大楼光影的人将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自己旁边，也不说话，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想干什么？有这么个人躺在身边，程承是睡不着的。不光睡不着，简直是如芒在背。
“大哥，我要休息了。”
“程承，不要叫我大哥。”
“韩朗？”
“嗯。”
“我要休息了。”
韩朗呵呵笑了两声，侧过身单手撑着头说道：“你睡了一下午，应该还不困，我们聊聊。”
程承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问道：“聊什么？说话呀。”
韩朗盯着程承看了一会儿，认真道：“我还没想好怎么聊。”
程承无语地瞅了韩朗一眼，把被子拉到下颏，不说话了。
韩朗想了想，笑着说道：“我想说，很久以前就见过你，很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只是这样说你大概率要不理我。”
程承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我刚分手。”
“我知道。”
“谈恋爱没有那么容易的，而且你也不了解我。”
“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的要多一点，我读过你写的文章。”
程承愣了一下。
韩朗笑眯眯地补充道：“你在网上发的那些文章。”
程承瞬间石化，此刻尴尬的脚趾头能把身上盖着的棉被抠个大洞。试问谁当年没得过中二病，何况彼时自己还是一名学习压力巨大的高中生，正值青春期荷尔蒙异常荡漾，才时不时的伤春悲秋，只能趁着学习空隙在网上发表人生感慨和未来畅想来排遣压力，谁能想到那个小号有一天会被人翻出来。明明那个小号关注人不多，偶尔才有几个网友互动留言，也因此后来忘了删掉。此时被人戳穿，无异于写满秘密的日记本被当众朗诵，这社死程度和在大街上拉屎有什么区别！身旁这个人实在可恶，看就算了，还堂而皇之告诉自己。还有，为什么要笑啊，很可笑吗？程承郁闷得想上手撕破这张笑脸。
程承想张口反驳，可是感受到脸上滚烫的热度，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时脸肯定红的像煮熟的虾子。程承喃喃道：“你——你怎么看到的？”程承此时莫名心虚，一张口就失了气势。
“偶然看到的。”
这回答说了等于没说。
程承更郁闷了，干脆把被子拉到头顶，一副躺尸状。
韩朗轻轻把被子拉了下去，“这样闷得慌——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是写的很好么？”
“哪里好。”程承扁嘴道。
“很真诚，很纯粹……，也很勇敢。”
“你——到底看了多少？”
“都看了。”
程承彻底死心了，心中暗暗发誓待会儿就把那个小号删了。
“你说，‘同性恋也好，异性恋也好，都不过是一种性选择方式，这种选择是个人的、私密的，并不妨碍他人，所以他人不该侧目而视；同性恋者没有做错事，不应该有心理负担也没必要隐瞒。’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程承内心哀嚎，大哥，我知道自己写过什么！请不要当着作者本人念出来啊。
“还有，你说，在漫漫历史长河中，人类经历了蛮荒、**、战乱的时代，你很幸运能够出生在和平、法治的现代文明社会，最棒的是这个时代有疫苗有抗生素有先进的医学，倘若你不幸早出生个一两百年，像你这种早产儿大概率难以成活。另外，你说，我们经历过现代文明洗礼，即使你是个同性恋者，是少数群体，在我们国家也不用担心遭受石刑。一两百年前的人们要依托遵守宗族礼法才能生存。现在，你是自由的、年轻的。你的天空是宽广的。你还说，你会寻求一个真正的爱人，绝对不要委曲求全。所以我才说你真诚、纯粹又勇敢。”
听到自己在纯真的时代对世界的宣言，程承吸吸鼻子，不由叹气道：“可是我失败了呀。”
“失恋很正常，不能算作失败。像我，三十岁了，不还是一个人。”
“你为什么还单身呢？”
韩朗冲程承笑了一下，“我们程承总算开始对我感兴趣了。”
程承脸一红不作声，抿着嘴斜乜韩朗一眼。
韩朗想了想，认真地看着程承说道：“找一个喜欢自己的容易，但找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很难。”
程承愣住了。
“不明白？”
程承若有所思，慢慢开口道：“我读大一的时候，我们英语老师在课堂上闲聊的时候问过我们‘什么不可能产生爱情’。我们猜了很久，他说，那个问题曾有人在网上发起投票，投票结果最多的答案是轻蔑。反过来讲，爱情的基础之一是尊重，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敬佩。所以——要找到一个真正的爱人，喜欢他，发自内心的认可他，尊重他，要找到这样的人确实有些难。”
“不是有些，是很难。”
“那你一直没谈过恋爱？”
韩朗面上有些不自在，“也谈过几次。”
“那也不难呀。”
“就是——怎么跟你说呢？”韩朗想了想还是闭嘴不谈更好。
程承用被子蒙住脸，笑了笑。
“你也谈过恋爱，现在不也还是单身。”韩朗道。
程承笑不出来了，心想这才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个人没有再讲话，静静躺在医院的大床上。人声熄落，窗外的风声愈发清晰。医院的院子里种了一些梧桐树，在路灯的照耀下，秋风用力凌虐着摇摇欲坠的树叶，树叶相互拍打，发出“沙沙”的声响。病房的窗户开了一丝缝隙，幸而窗纱的隔绝让秋风无法畅意进入房间。突然，风的力度加大了，吹动屋内桌子上的纸张，单薄的纸张在风的鼓动下短暂飘扬起来，又很快脱力撞向地板。在寂静的夜里，“啪”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
声音惊醒了沉默的两人。
韩朗回想起第一次见程承的场景。那是三年前的八月末，燥热的夏天刚刚走到尽头，那个时候正是程承表哥举行婚礼的日子。程承表哥陈昊娶的妻子是韩朗表姑的女儿。婚礼举行前，韩朗表姑曾亲自到韩家邀请韩家父子参加女儿婚礼。由于韩朗父亲韩松年事先婉言拒绝了给新人当主婚人的提议，婚礼当天，□□平特意抽空带儿子韩朗一同参加喜宴。
婚礼是热闹盛大的宴会，彼时韩朗已经27岁，参加过亲朋好友太多次婚礼，加上总被催婚，对这种热闹多少有点不耐烦。整个婚礼中规中矩，韩朗看着舞台上的新郎新娘，满脑子想的都是赶快开席。终于走完了冗长的婚礼流程，到了最后双方亲属共同上台合影环节，韩朗正准备离开大厅去吃饭，结果表姑跑来拉着韩朗父亲上台合影。就在那时候，韩朗不经意间一抬眼看到了台上的程承。程承推着轮椅上台，将他的姑奶奶，也正是程承表哥陈昊的奶奶，推到舞台中央和新人一起合影。看到程承的瞬间，韩朗整个人呆住了，韩朗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见到有人能长这么好看。舞台上乱哄哄的，老的少的，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程承身穿白色印花卫衣和浅灰牛仔裤衣着朴素的站在光鲜亮丽的人群中间，可台下所有人第一眼都会忽略婚礼的主角径直看向他。几乎看到程承的第一眼，韩朗脑海里一片空白，搜肠刮肚蹦只出来的一个形容词就是“漂亮”。男孩子漂亮起来居然能比女孩更甚。当真是眉目如画，精致的比画出来的还要好看。就这么迷迷糊糊的，韩朗被表姑拉上了台，算是和程承有了第一张合影。
整个喜宴韩朗吃的如坐针毡，总算宴会结束，韩朗着手打听程承的一切。打听出来的消息让韩朗整个人像是被泼了盆冷水，程承才17岁，马上读高三。韩朗对两人10岁的年龄差距倒是不以为意，可是去骚扰一个未成年的小孩儿未免龌龊。韩朗再怎么喜欢，也只能一笑了之。
再后来，当初派去打听消息的人殷勤告知韩朗，程承来到A城读大学。可那又能怎样呢？程承一看就是个乖孩子，取向这玩意儿总不能勉强。
直到今年夏天的一个夜晚，韩朗参加完商务宴请，喝了太多酒胃里难受，坐在汽车后座准备抽支烟。刚降下车窗，韩朗随意一瞥，就看到程承和一个高个子男孩手拉手在路边走着。两个人仿佛吵过架，程承想甩手走快，高个子男孩在后面拉扯。韩朗眼明心亮，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儿。真可谓天降鸿运，程承喜欢男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现在有男朋友又有什么关系。韩朗自信两人是姻缘天定，总能把人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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