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寸,下楼时候又遇见买菜回来的邻居老太太。
拥堵在狭窄的楼梯间,江饮和昆妲自觉侧身给对方让路。
老太太绷着脸瞥她们一眼,擦肩而过之际,江饮摸摸鼻子,手快速指了下昆妲,“这是我朋友,来找我玩的。”
老太太停在楼道拐角,缓缓扭身看她们。
两人前后站楼梯上不动,也齐齐看老太太。
几秒对视,江饮刚要说走,老太太开口了。
“好朋友,要互相帮助,你看她,没有衣服穿,又没有饭吃。”
江饮高中毕业那年离开昆家的,同年赵鸣雁就把外婆从老家接来了,江饮有跟老人家打交道的经验,老太太这番话显然是在她意料之中,也是受她引导。
如此,把昆妲往家门里推,只是不想被邻居看笑话,带昆妲去吃饭,也只是听从长辈的建议。
中国好邻居。
江饮点点头,说“行”,手小幅度挥了下,“那我们先走了。”
“去吧,好好相处,别打架。”老太太攀着扶手上楼。
昆妲甜甜喊了声“谢谢奶奶”。
江饮率先下楼,拉开几级台阶后飞快抬头看一眼,加快速度。
“等等我呀!”昆妲紧随其后。
老破小有老破小的好处,因年代久远周边设施齐全,交通便利,小商小贩间竞争激烈,蔬果新鲜等也价格实惠。
小区对面一溜的餐饮店,有家早点铺子是江饮常去的,出大门,她却径直在马路边拦了辆出租车。
昆妲站车门边,脸朝对面,“那边有很多吃的。”
江饮先坐上去,“哪儿来的废话。”
“我吃包子豆浆就好了。”昆妲说着还是跟着坐上去,关闭车门,“蒸饺稀饭,都行的。”
江饮没搭理她,给司机师傅报了个地址,是本市很出名的一家广式茶餐厅。
“去吃早茶呐。”司机师傅随口一句。
后座两人各自将脸转向车窗外,车内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过去的昆家人,每周都要去一次茶餐厅,可家里人丁少,怎么吃都不热闹,家里保姆、厨师和司机便作为陪同。
大家饭桌上说说笑笑,一顿饭要花费大半个上午。
作为大小姐的小书童小跟班,江饮自然跟随。
第一次吃早茶,江饮没经验,昆妲把菜单给她选,她不懂,瞎选几样,昆妲也不提醒,等茶点上来,三份不同的肠粉摆在面前,江饮傻眼。
昆爸爸是个随和大气的脸貌,笑呵呵说:“小饮这么喜欢吃肠粉呐。”
“她不叫小饮!”昆妲先叫喊出声。
昆妈妈保养得当,岁月不曾夺走她的美丽,却赋予她更多的成熟狡侩气质。她知道女儿德行,同她配合着开玩笑,“不叫小饮叫什么。”
“叫小桃。”昆妲左右扭肩,等人问下一句。
昆妈妈立即接:“为什么叫小桃呀。”
昆妲勾住江饮肩膀,头歪过去,“你看她毛茸茸的,又很黑,是不是很像一颗猕猴桃。”
昆爸爸低声训斥,说她没礼貌,昆妈妈和昆妲不以为意,赵鸣雁陪着笑脸,江饮只是发愁那么多肠粉该怎么解决。
江饮其实没怎么受过委屈,跟外婆在老家时候,生活虽拮据,却从没有人刻意为难过她。
吃方面,肉不多,但蔬菜种类丰富,嫩笋、菌菇、野菜,靠山吃山,外婆好厨艺,再是寡淡的素菜到她手里都能做出绝妙滋味。
小孩自尊心都很强,到了市里,赵鸣雁很担心江饮不能适应,时常开导,但江饮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她像是天生就该给昆妲欺负,甚至不觉得昆妲在欺负她。
第一次去茶餐厅,江饮把自己吃撑了,尽管妈妈帮忙解决了许多,却架不住昆妲一直往碗里夹。
虾饺、排骨、流沙包、马蹄糕……
在江饮看来,昆妲是好心,区别只是她是人,而不是狗。
狗不懂什么叫寄人篱下,讨好人的方式就是摇尾巴。狗吃不下就不吃了,按头也不吃,逼急了会反抗,小小发场脾气,吠叫几声。
人却不行,人被许多有形和无形的规则束缚,人懂得隐忍,会自我安慰、讨好。
出茶餐厅,江饮步履艰难,肚子怎么吸气都憋不回去,昆妲还问她:“你是不是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江饮乖顺地点头,昆妲说:“以后常常都能吃的,你以后别这么吃了,会把自己撑死的。”
赵鸣雁深吸了一口气,江饮难受得要命,没有多余的力气来产生窘迫情绪,她扶着行道树,身体弯成一只虾,小声同赵鸣雁说话:
“妈妈,我肚子涨。”
赵鸣雁让她忍耐,说等坐车回去想办法帮她解决。
开了两辆车出来,应昆妲的要求,江饮还得与昆妲一家同乘一辆。
路上昆妲甚至撩开了江饮的衣服,把她撑圆的肚子展示给妈妈看。
江饮是怎么一张赔笑的脸,赵鸣雁都可以想象。昆妲从小受宠,她的戏弄只会得到昆老板不痛不痒几声斥,江饮所承受的呢?
回到昆家,赵鸣雁帮江饮催吐,马桶里垫了一张纸,防止溅水,她手指伸进江饮喉咙,抠挖几下,江饮连吐了三次,胃部排空大半,不适感才得以缓解。
生理性流泪,江饮起身,手背擦过嘴角粘稠的唾液,垂眼看着马桶说:“好浪费啊。”
赵鸣雁按下冲水键,“去漱口洗脸吧。”
江饮远比赵鸣雁想象的缺乏自尊,她对昆妲的容忍甚至超过了昆妲父母。
按照江饮的说法,昆妲不是故意,只是不懂。她被惯坏了,她不懂尊重人,也不懂换位思考,不是成心使坏。
而现在的昆妲,已经大不同。
思绪抽离回忆,江饮稍探身,“师傅靠边停。”随即摸出手机扫码付款。
还是那家茶餐厅,主客却颠倒了位置,昆妲跟随江饮进入餐厅大门,又根据接待指引上二楼,不知江饮此举有几分报复成分在里面。
“这地方我有八年没来了。”站在二楼围栏边,昆妲说了这么一句。
江饮先她几步,这时回头望来,目光有了些起伏。
昆妲小跑几步追上,揽住江饮胳膊,心里很清楚她想知道什么,故意说一半留一半。
接待把她们交给二楼服务生,今天周三,餐厅人不算多,她们被安排在靠窗卡座。
八年过去,餐厅也翻修过,能看出与记忆中大致相似的布局,但餐桌餐椅等都已换新,也不需要服务生协助点单,桌面扫码即可。
江饮没什么表情招呼一句,“想吃什么自己点。”
昆妲倒了茶水,一根手指轻轻朝江饮推过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停机了。”
江饮抬头惊诧望去。
有到这种地步?穷到连话费也交不起?
昆妲赶紧把手机摸出来递过去,“不信你检查。”
手机是五六年前的款式,外壳轻微变形磕碰,屏幕有几道细长裂痕。昆妲解释:“我刚回国,确实是走投无路……”
“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江饮打断她,端起茶杯浅抿一口,“你的事我不感兴趣,我不会收留你的,吃完这顿你就走。”
昆妲闭嘴,手机正要收回去,江饮抬手按住,两人手掌重叠,体温交换。
她手很凉,江饮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飞快缩回手。
昆妲抽回胳膊,手机还留在桌面。
气氛略显尴尬。
左手在桌下握了两次拳,指尖缓慢揉搓几下,江饮再次捞了桌面手机,问:“密码。”
昆妲流露不解,江饮说:“我帮你把话费交了,这是我帮你的最后一个忙,之后你可以求助任何人,你过去的朋友们,但不是我。”
江饮按亮屏幕,等待,昆妲认命地报了串数字。江饮解锁手机,点开拨号盘前不可避免浏览到她通话记录,全都是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下面几串确实也不是国内号码,证明她没有撒谎。
电话拨出去,运营商提示电话已停机,江饮才如梦初醒般,“嗷,搞错了。”
她把号码留在昆妲通话记录里,伸长手臂交还,才拿了自己手机解锁,“你直接念吧。”
昆妲报出第二串数字,江饮那边操作几秒,昆妲收到运营商短信,扣除欠款后,话费余额1984元。
“这么多!”昆妲惊呼出声。
江饮“啊”一声,随后查看手机,懊悔捶桌,“该死!我竟然不小心多打一个零!”
昆妲嘴角小幅度抽搐,“那你也……太不小心了。”
江饮满脸懊悔,握拳敲打两下额头,“算了,便宜你了。”
她脸上表情迅速调整好,开始扫码点单。
早点很快端上来,豉汁蒸排骨就有四份,昆妲最爱吃的。
江饮全部拨到自己面前,“别误会,这些都是我的,我给自己点的。”
昆妲发现自己都不需要怎么表现,江饮自己一个人就能把戏做得精彩绝伦。
她甜甜一笑,“可是我记得你最爱吃的是肠粉。”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江饮提高音量,“我现在就爱吃排骨!”
昆妲笑容更大,“那是,江姐早就今非昔比,不然哪舍得给我交两千块钱的话费。”
“那你还给我。”江饮直接说。
“我没钱呀。”昆妲摊手,随即左右看一圈,探身拢唇,“要不肉偿?”说着手托举了下自己,指骨抓捏两下。
眸中波光流转,魅惑如妖。
江饮视线凝聚在她脸庞,恍神半秒,低骂了声“不要脸”,起身大步离去。
昆妲目送她走远,讪讪坐回位置,敛了神情,冷眼瞅着满桌丰盛吃食。
都是她从前最爱。
江饮不是从前的江饮,昆妲也不是从前的昆妲。
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忍饥挨饿的日子,昆妲早把脸面抛之脑后,她将满桌笼屉碗碟团到自己面前,抓起筷子桌面上顿一下对齐,大口地吃。
几分钟后江饮回到卡座,桌上又多了几盘肠粉,原本的吃食已被扫荡一空,昆妲安静坐在对面看她。
“你还没吃饱?”江饮问。
昆妲说:“吃饱了。”
江饮便默认肠粉是昆妲帮她点的,心中涌起丝缕的暖意。
她似乎有什么受虐倾向,第一次随昆家人去茶餐厅险些塞到胃爆,仍是莫名对此物情有独钟,即使后来无人逼迫,每次来茶餐厅还是必点。
点点头,江饮正要把瓷盘端到面前,昆妲先她一步抬走,手抓了大口塞进嘴巴。
顾不得烫,也顾不得指缝里溢出的汤汁,昆妲大口地塞,囫囵咀嚼、吞咽。
江饮目瞪口呆。
风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了两盘,昆妲开始吃第三盘,吞咽已经十分困难,表情痛苦,漂亮的一张脸扭曲变形。
从震惊中回神,江饮厉声:“别吃了。”
她不听,汤汤水水满手滴,唇边糊满浅褐酱油汁,直梗着脖子往下咽。
江饮起身,绕过桌子攥住她手腕,“我让你别吃了!”
昆妲尝试挣扎几下,无果,热泪涌出,抬脸与她对望。
江饮情绪很坏,“你是不是有病?”
“对不起。”她滴滴掉着眼泪,长睫莹莹,即使狼狈脏污也不能掩盖其惊人的美貌。
“我向你道歉,那时候的事,对不起——”
江饮从来没发现这张脸这么适合哭,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像某种食虫植物所散发的致命气味。
见雀张罗,尽入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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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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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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