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朝京城近郊,十二月的正午也还是冷。
住在这爿乡镇里的多半是平民百姓,烧不起滚热的炕,紧闭门窗就是冬日里唯一的保暖手段。
反常的只有布贩凌家。不仅院门敞着,堂屋的门也大开,一群闲人像追逐腐味的乌雀围拢过来,彼此挤眉弄眼地交换着窥私的兴奋。
“老凌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啊!当初是你求着我,让我给你们二丫头做媒。好不容易才叫黄老爷相中了,彩礼早送来了吧?你们这二丫头倒好,说跑就跑啦?”作保的媒人恨铁不成钢地嚷嚷,只差没把大腿拍肿。
挤在门边听热闹的人哄笑起来,有胆子大的跟着凑趣:“咱们凌老爷毕竟是太常寺卿刘大人的亲家,多体面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嫁女儿这件事上搞鬼呢,定是误会了。”
“哼,还亲家呢?他们凌家大小姐可是够厉害的,嫁过去这才几年,就把刘家公子给克死啦!”
“谁说不是呢!听说刘家盛怒,早就让她迁居下院,跟粗使的奴婢住到一块去了。啧啧啧,才十九岁,这守节的日子可有她过的。”
刺心的风凉话一字不落地吹进屋里,凌守常原本陪着笑的脸一变,两边腮上紫涨起来,像赶苍蝇地朝他们挥着干瘦的手臂:“滚,滚,少他妈胡说!”
“老凌脾气还是那么大,哈哈哈哈哈。”讥笑讽刺声不见少,反而更响了。
“凌老板以为自己还是先前儿那风光的时候呢?也不看看如今什么身份。”黄家来的人坐在茶桌前,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茶碗的盖子。
“实在是我们老爷心肠慈悲,不嫌弃你凌家命硬,才肯收你们二小姐做个侍妾。”他忽然手一松,茶碗盖落地,哐当一声摔得粉碎,“哪知你们给脸不要脸,东西收了,回头就把人给放跑了!”
凌守常没防备,给吓了个哆嗦:“吴管家,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呀!都是雪儿那丫头...她、她自个儿偷偷跑了...”
媒人在一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事到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黄老爷要的人,你还敢不给呀?就是把这方圆百里的地都翻一遍,也得把二丫头给抓回来。”
“这...附近都找过了,确实没找到人。”凌守常额上渗出了一层细汗。比起叫他去找人,他更怕黄家问他讨回彩礼。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吴管家像是早就看穿他的心思,冷笑着站起来,“今儿个下午,把一百两银子和几样礼物原样送到黄府。若不然,你那间破败铺子的买卖可别再想开张了!”
“啊?怎么一百两嘛?当时说好了给五十两作的彩礼,我也只收到了二十两啊,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
媒人看这情形,知道该自己出场了,假情假意地咳嗽两声:“老凌,听我说句公道话:这银子出了门,都是会下崽的;二十两银子到了你手里有小半年的功夫了,光算利息,至少也得翻上两翻。”他滴溜溜转着眼珠,见四下里的人全都支起耳朵听着,声音越发大了,“况且是你们凌家私自毁了婚约,白白辜负黄老爷一番美意,自然要给他老人家赔礼道歉嘛!”
凌守常哪里说得过他,此时吓得两眼发直:“可这么多银两,我上哪去凑出来啊!”
时机已到。媒人掩下得意之色,悄悄凑到他耳边支招:“黄老爷的本意,也不是想叫你赔银子,实在是相中了你家姑娘。既然二丫头跑了,不是还有个...”
凌守常顺着他的手势往屋里头瞧,顿时领悟了。虽然为难,但是跟那一百两银子的赔付相比,履行婚约才是最划算的,好赖也还能继续抱上黄老爷的半条大腿不是?
他火急火燎地进屋,一路往后院走,一边高声叫着:“凌霜儿!”
“爹...?”在灶间忙碌的少女应了声,如小鹿般天真伶俐地跑了出来。
凌守常停步,仔细端详着自己最小的闺女: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眉眼间显露的明媚却已经十分惊艳。
霜丫头生的这等好样貌,若是出身在大户人家,必定是要被视为千娇万贵的一颗明珠的。
可惜他凌家凋零,连个子嗣也传不下来。虽然养的女儿个个出落得绝色,若不能谋到好亲事,不还是三个赔钱货吗!
想到大女儿青春守寡、二女儿不知所踪,做父亲的没有一点儿痛惜,有的只是懊恼和光火。
不过眼下急不得。凌守常毕竟做了好些年的买卖,也是懂得吸取经验教训的,二女儿暴烈抗婚的事故,如今可不能再重演。
他便把声音放软了些,皮笑肉不笑地唤凌霜儿:“外头来客人了,你去给添点茶水。”
凌霜儿有些迟疑。虽然是草根阶层的寒微女儿,却也没有随随便便见男客的规矩;加上雪儿逃婚那显而易见的缘故,即便她年纪还小,也不得不起了警惕之心。
“是...什么客人?霜儿出去是不是不大合适...”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合适不合适?”凌守常没有太多耐心,沉甸甸的银钱债务正在头上压着呢,“倒个茶而已,快去!”
门帘被轻轻拉开,屋里屋外的嘈杂忽然短暂地止了一息。凌霜儿极力维持着表情的麻木,垂眸盯着脚尖趋近茶桌。她放下了新沏的茶水,口中静静说着:“贵人老爷请用茶。”
粗布制成的帘子重新落下,把她的恐惧失神与外头的狼顾鸢视暂时隔开。
只望了一眼,吴管家脸上露出了带着垂涎意味的神情。媒人站在旁喜形于色,邀功道:“我没说错吧!这三丫头比二丫头生得还要好,又乖顺,黄老爷必定更喜欢!”
“唔,勉强算可以吧。”吴管家收起贪婪的目光,依旧拿捏着倨傲的腔调,“凌老板,你给个准话儿。是交人呢还是交银子?”
“...这,倒不是银子的事...”凌守常事到临头,忽然起了点良知未泯的踌躇,但权衡再三还是咬牙应了,“原不该拂了黄老爷好意。既然二丫头不争气,让她妹妹替嫁也说得过。”
豁拉一声响,屋门的隔帘被用力地再次掀开,凌霜儿眼眶鼻尖俱都气红了,难以置信地喊:“爹!我还没到15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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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时间转眼过去,明日便是凌霜儿及笄,也即正式过门送去黄家的日子。
“霜儿,你听娘跟你说,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的命,嫁给谁不是嫁呢?”
凌霜儿一声不响,只专心绣着一幅傲雪寒梅的帕子,似乎没听见这话。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攀上黄老爷,也算好福气了。”凌夫人哀哀叹气,努力再劝,“虽然是过去做姨娘,起码吃穿上不用发愁。你乖一点,听黄老爷的话,他不会亏待你的。再过个一年半载怀上儿子...”
凌霜儿手一抖,指尖被绣针扎破了皮肉,血珠滚在帕子上洇成了梅花的蕊。
她猛抬头盯着母亲看,有些刻毒的话涌到嘴边很想大声说出来。
然而凌夫人已不再是年青时的那般婉约美丽。憔悴和疲惫像菟丝草一般,不知不觉爬满了她的脖颈、接连爬上了眼角和额头,曾经白皙胜雪的肌肤早覆上了一层油腻,原本清透的眼睛也变得浊黄。
她没有注意到女儿的怨愤,犹自喃喃地絮叨:“你大姐、二姐都不中用了,娘唯一的指望就是你能在黄家得脸,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别像娘这样,生不出男娃,终究是对不起凌家。”
凌霜儿忽然就哽咽了,母亲在这家里,想必日子也是从未好过。也许只有女儿得势,她才能勉强跟着沾上一点光吧。
一滴滴泪落满帕子,她认命了。
次日不到晌午,黄家便遣了人来接。凌霜儿去了便是黄老爷的第七位小姨娘,并不算是明媒正娶,故所有一切的仪式皆可省去,只需带好自己家常所用的物件,用一方小轿抬去就完事了。
凌霜儿穿了一身新衣裳-这原是给凌雪儿准备的;手里挽着一个小小的素色包袱,一双黯淡的眸子漠然低垂,像极了可以任人雕刻的一块死木头。
忽然院里吵嚷起来。不多会儿,一个打扮得十分明艳英气的年轻姑娘犹如神兵天降,径直冲进了堂屋,一把夺去了凌霜儿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
“二姐!”凌霜儿喜出望外地尖叫出声,扑过去和凌雪儿重重拥抱在一起。
“霜儿,我回来给你过生日!”凌雪儿声音有些颤抖,是止不住的惊讶气愤,“爹疯了吗?找不到我,就拿你替嫁,你才几岁?那黄老头都五十朝上,是做爷爷的人了,还一味的荒淫好色...”
凌霜儿被她没遮没拦的臭骂惊得魂飞魄散,急忙去捂她的嘴。
“呵呵,二小姐回来得实在是巧啊!”吴管家笃悠悠地迈步进门,一双阴鸷三角眼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姐妹俩,脸上肌肉一跳一跳,看不出在盘算些什么。
凌守常跟在后面,更是惊怒交加,当着黄家来人的面又不敢过于暴虐,生怕再把婚事给搅了。
媒人也跑进来,自以为风趣地打圆场:“雪丫头莫不是后悔了?可惜呀,黄老爷已经看准你妹妹了,可不兴抢嫁哟!”
他立刻被凌雪儿照着脸啐了一口,表情顿时难看起来。
“呸,你就是个厚颜无耻的人牙子,缺德事干多了小心不得好死!”凌雪儿把妹妹护在身后,端的是威风八面,把满屋里的几个汉子挨个骂过去。
骂到凌守常跟前,她面色沉了沉,语气中多了几分悲恸:“爹,我如今还叫你一声爹。可你若是不肯放过我们姐妹,就别怪女儿不孝!”
凌守常忍无可忍地冲上前来,反了天了!几时轮到毛丫头当众教训起老子来了?他抡起胳膊准备打耳光。
凌雪儿并不躲闪,而是迅速地擎出一块描金令牌,大声喝令:“你们都听好了,我现如今在昭安王府当差,已求得王爷口谕:即日解除凌黄两家所有的婚嫁契约。从今往后谁还敢打霜儿的主意,我定向王爷禀明,绝不叫他好过!”
又解开随身的挎袋,拿出一包银子掷到吴管家怀里:“我家所收二十两彩礼在此,连同几分礼物折价三两银钱,今日全部讫清,你可收好了!”
吴管家脸色铁青,待要不信凌雪儿有本事能搬动昭安王,又不敢造次-王府令牌他有幸得见过,确实与凌雪儿手里那块别无二致。
接着有家丁上来通报:“吴总管,有位王府服制的侍卫大人是随凌雪儿来的,现正在院外守着呢。”
他思忖再三,冷冷笑着拍了拍凌守常:“老凌,到底是你福气大,生的女儿一个赛一个的争气。我们且走着瞧吧。”说罢领着人扫兴而去。
院里总算清净了。
凌夫人这才从内室出来,见了凌雪儿,母女三人少不得抱头痛哭了一番。
只有凌守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且愧且惧,又对女儿竟然攀上了王府这样不得了的高枝,情不自禁地起了好些幻想。
半晌,他腆着脸凑过去,刚想说话,凌雪儿已经擦干了眼泪,正色道:“爹,娘,我在王府做事,不能出来太久,即刻就要回去了。往后家里若缺些什么,让霜儿一月写一封信来,我会尽力贴补。只是有一件事必须依我的:过些日子,我是要来带霜儿走的,在那之前,别叫任何人家打她的主意!”
这番话说得及其严肃,由不得凌守常夫妻俩不答应。
她又拉着凌霜儿到院里,悄声道:“我现在王府才站稳脚跟,须等我再进一步,就可来接你出去了。”
凌霜儿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震惊而懵懂,想求二姐立刻带她走,又深知这是很为难的事情。
她紧紧攥着二姐的手,有一肚子既崇拜又担忧的话要讲:“姐,你在王府是不是很得王爷青眼?要不哪来那么多银子退给黄家。你接我去,王爷会准许吗?会不会有妨碍...”
凌雪儿神色里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又掩饰住了,宽慰妹妹道:“王爷待下人是很宽和的,这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你也不必住王府里。我给你在后街租一间小屋住着,你不是有刺绣的好手艺吗,咱靠自己本事挣钱生活,不用再担心爹把咱们卖了!”
说罢,她取出几本书,并些笔墨纸砚,塞进凌霜儿手里,叮嘱她不可将自学的功课落下,抽身便急急忙忙地走了。
凌霜儿追着送到门边,看二姐同那身材高大的侍卫一起走远,一直走到不见,她还呆呆地凝望着,没有察觉午后的光在空气里氤氲,轻轻柔柔地降落在她身上。
日子是不是真的要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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