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清河同阮家三娘成婚后的第十一年。
这十一年来，他同阮三娘过的相敬如宾，阮三娘是个极好的娘子，她很会管家，把府里事物料理的一丝不苟。她小意温柔，从不过多干涉他的事。
陈清河对三娘也极尽体贴，他没有纳妾，甚至连通房都没有一个。
外面的人都在传平江王和王妃恩爱不已，王爷王妃一对璧人，可谓天生一对。
这些年过去，陈清河不似从前那样清冷，他沉淀了不少，至少别人不会觉得他难以接近。
他对阮三娘也是非常之客气，他总像一个谦谦君子，对任何人都是客客气气，疏远又陌生。
陈清河同阮三娘有过一个孩子，只不过三娘身子骨太弱，那个孩子不到三个月就没了。
没有子嗣并不妨碍二人感情，陈清河并不在意阮三娘能不能生养，反正他向来感情单薄。
自从孩子没了之后，阮三娘的身子便越来越差，那时平江刚好遇上天灾，他要处理的事物很多，没多少时间去陪阮三娘。
三娘就这么一病，身子便坏了下去。
待陈清河处理完那些政事，距离他离家已有大半年了，而三娘则是形如枯槁。
陈清河得知后冲冲忙忙的赶回家，三娘已经瘦的连骨头都能看见，陈清河见发妻已经这般模样，心里只觉得懊恼不已，是他忽视了三娘。
他上前抓住三娘的手，眼底漫过大片大片的愧疚，他嗫嚅着嘴唇：“对不起，三娘。”
阮三娘已经使不出什么力气，她微微抬起手，甩开了陈清河的手。
陈清河有些愕然，他看着三娘。
三娘从没这样丢开过他的手，她是在怨他吗？怨他没有陪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她别过脸去，泪水无声划过。
陈清河听见她微弱的，带着破碎的哭腔声。
她说：“你从没说爱我，你爱的是旁人。”
“你在书房里挂了一个女子的画像。”
那是她在给陈清河书房里收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的。
画像很旧了，纸张泛黄，画像里是一个身着翡绿色衣裳的少女，她微微笑着。
看得出来画像的主人很爱惜这幅画，它被很隐蔽的放在书房里的角落，要不是她心血来潮，指不定得多久才会被发现。
原来她的夫君并非是一个心冷的人，这些年她一直以为陈清河再怎么样也是爱着她的，哪怕这份爱浅薄，但至少是爱着的。
陈清河那张常年未曾变化的表情，终于多了一丝痛苦，“三娘，我无法欺骗你，是我对你不住。”
“你把画像还给我吧，还给我吧，求求你了。”他的语气里满是恳求，陈清河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一张画像会这样失态。
三娘只觉苦楚，呵，真可笑呀。
堂堂王爷，为了一个女子的画像求起了自己的王妃，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失态的陈清河，仅仅只是她看了他书房里的画。
三娘哀哀的笑了起来，“夫君，你竟然会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在你眼中我如此不堪吗？”
三娘哭诉着，陈清河只是一直道歉，他能做的似乎只有道歉。
后面三娘不愿意见他，将他拒之门外。
陈清河只能吩咐大夫来多看看三娘的病，他每天都会呆在门外一小会儿，然后又回去处理事物。
这几日他总是想起阿姜，阿姜的脸在他脑中不断加深，她穿着翡色衣裳，在青梅树下跳起邀月舞。
阿姜总说，邀月舞是她家乡的习俗，在满月下跳舞，邀请她们心悦之人。
阿姜生的好看，舞姿也很是曼妙，可那时的他心中连爱都不知为什么，阿姜说爱他，他却不屑一顾。
他生来就是无情之人，可阿姜偏偏闯进了他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姜是什么感情。
少女灵动，活泼，刚刚出入尘世巡游，如同一块儿未雕琢的璞玉。
回忆到着戛然而止，陈清河鲜少为了什么而心情大变，忽的，他听见有慌乱的脚步声走来，府里的人哭声不断。
他大抵能猜出些什么。
果不其然，阮三娘的陪嫁丫鬟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眼睛都已经哭肿了。
“王爷，小姐她……她……没了。”说完又大哭起来。
“嗯。”陈清河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处理好后事吧。”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他太过于平静，和府里悲切的人格格不入，大部分人甚至觉得是他过于悲痛，所以不愿意表露感情。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除了愧疚，对她便在无旁的的情谊，他是新鳏，府里人全都再说王爷命不好，在不过而立之年就丧了妻。
他心底只有一身疲倦，处理好妻子的后事后，他只觉得心里某处空落落的。
三娘离世前不愿见他，但他能猜到三娘是怨他，怨他薄情寡义，可他分明对三娘毫无半点的爱。
相敬如宾的十一年，如今却死生不见，着实让人唏嘘。
他爱的人是谁？他自己也不大清楚，阿姜是出现在他苍白人生的唯一例外。
他只记得阿姜的一瞥一笑，回眸是那双亮亮的眼睛，缀满了星辰。
三娘离世的第四年，陈清河已经三十有五了。他并没续弦，所有人都说他痴情，对先王妃的爱厚重。
厚重吗？他真的会爱人吗？他爱的到底是谁？他自己还是三娘，亦或是阿姜呢？他不清楚。
他在府里处理事物，他将平江管理的很好，这日陈清河出去遇到了旧友。
少女和少年手里那些剑，气度很是不凡，陈清河看见他们主动上前去打招呼。
“钟离道长，商姑娘，许久不见了。”
二人回首看见他，一时有些认不出了，商云桃回过神来：“你是陈世子？清河公子？”
陈清河点了点头，他笑着说：“正是，不过现在已经是平江王，二位还是一点没变。”
钟离承还是话很少，他说：“嗯，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了，我已经老了很多了。”
凡人不比修道人拥有漫长的生命，他们要经历生老病死。
三人聊了许久，从天南海北到家常小事，末了商云桃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你还记得阿姜吗？”
“记得。”
“这些年我总觉得我该把那份情还你。”商云桃从芥子里拿出了一瓶白色的小瓷瓶，她眸光微动，眼底泛起一滴泪光。
昔年她和阿姜也算不打不相识，钟离承抬手替商云桃擦去眼角的泪滴。
“陈公子，当年你和阿姜本就不该纠缠。”钟离承解释道,“但桃桃觉得这对你不公平。”
当年阿姜的死，他们还历历在目，老实说商云桃甚至有些讨厌陈清河。
可他似乎也没有过错。
商云桃和钟离承把东西给了陈清河之后就一起离开了。
他的情丝竟然被人拿走了，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感情淡泊。
他打破了那个白瓷瓶，情丝被他握在了手里，不消片刻，他的心被莫名的情绪堵满。
他的大脑混混沌沌的，出现了许多许多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关于阿姜的。
阿姜站在清梅树下，含笑看着他，她的声音悦耳动听：“清河，我想你了。”
他想上前找她，可阿姜转身就走了。
“陈清河。你能不能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
“一点点儿也不行吗？陈清河。”
“你让我别哭，可是陈清河你能对着我笑一笑吗？你从没笑过呀。”
“就因我是妖，你就得赶尽杀绝吗？”
“我后悔了，陈清河，我不该喜欢你的。”
他的头越来越疼，记忆却越来越清晰，他看见翡色衣裙的少女被关在牢房里，她的眼底一片死寂，大滴大滴的血泪从她的眼眶里掉落。
而他站在阿姜面前，面无表情，他只是说：“阿姜，你知道的，你是妖，人妖殊途。”
“我知你喜欢我，我亦如此，只是……只是……我无法接受的。”
阿姜是妖，他曾亲眼见过那些妖物，他们杀人夺宝，就连他的父母也是死在妖的手里。
阿姜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
陈清河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听见阿姜那破碎的声音：“陈清河，我没杀阿序，不管你信不信。”
又一个画面进入了陈清河的记忆，阿姜在他怀里，衣服的袍角也满是鲜血，她的身上甚至布满了鳞片。
鲜少流泪的他，不可抑制的大哭，他的眉毛被阿姜抬手抚摸，阿姜气若游丝。
“别哭，陈清河。”
“我是妖呀，你不是最讨厌妖的吗？我死了你正好如愿了呀。”
才不是，才不是那样，他是讨厌妖，可他从没讨厌过阿姜。
从见到阿姜的第一面，他就爱她。他知道阿序不是她杀的，让商姑娘和钟离道长带她离开，也只是因为阿姜是妖，妖可以活很久很久，可他只是个凡人，不过几十载的春秋。
阿姜那样单纯，他死后她大抵一辈子也走不出来，那还不如不在一起。
比起一时的伤心他希望阿姜往后的日子永远都是开心快乐的。
可他没想到，没想到阿姜会为了那一抹衣角赶来救他，最后被人杀死。
他的阿姜，死了。
他亲眼看见阿姜死在他的面前，他抱着她的尸体，阿姜的身体化为点点星光，消失不见。
他一个人枯坐到天明，直到钟离承和商云桃匆忙赶来，然后带着他离开，他的情丝被他们抽离了。
后来，他回了平江，只记得阿姜是他的朋友，出去云游了。
再后来他娶了阮家的三娘，成了别人的丈夫，但他不爱三娘，也不爱任何人。
可他经常会梦到青梅树下的女子，他画了她的画像，放在书房最隐秘的角落里。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可什么也想不起来。
直到现在他终于记起来了。
他的阿姜死了，原来竟死了，死了整整十六年。
而他全然不知，甚至还娶了妻，他竟然娶了旁的女子，他都没见过阿姜穿上嫁衣的样子。
他那么爱阿姜呀，他的阿姜却死在他的面前。
难怪三娘死前那样怨恨他，他毁了三娘的一辈子，也毁了自己的一辈子，真是可笑。
过去的十多年里，他以为自己是个不会爱人的怪物，原来是因为他不会爱人了。
他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了，他的爱早就随阿姜一起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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