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键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叮咚两声。
陆燕林除了教陆知的时候,他在家不大弹琴,说不清楚是不喜欢,还是不愿意,在严琼女士的印象里,还是小孩儿的陆燕林也不曾在众人面前表演过。
他的外公也不强求,说弹琴只是为了让他磨性子,弹成什么样子并不重要。
因此今天闻律声来得正巧。
严琼女士想听,对于她病后难得提出的要求,陆燕林一贯的性格也不会拒绝。
“你很有天赋,”那个男人这样说。
陆燕林脸上没有任何喜色,他平和的道谢,朝着陆知伸出一只手,小孩子立刻朝他跑过来,充满希望地抱住他的胳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爸爸,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陆燕林意外他的亲近,片刻后轻轻皱眉,淡淡问:“谁教你的。”
闻律声笑了笑:“被看出来了呀,陆先生的家教真的很严格,小朋友,看来撒娇道歉都没用,你只能认罚了。”
陆知失望的绷紧了小脸,他不承认想回家,他觉得自己只是舍不得屋子里的鲸鱼,这里的也床太软了,他睡不着。
但是奶奶不会帮他,玉姨也没办法帮他,家里只要是父亲的决定,就没有人可以反驳,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
陆知崇拜自己的父亲,就像天神一样无所不能,可是巍峨的高山下,他也会想起来那种渺小的温暖,有人用那种很温柔又恼人的怀抱接住他,把他举高高,笑着问他,手指真的很痛吗?或者摸摸他的脸颊,对他说,一起出去玩吧,别怕,坏掉的玩具是可以修好的。
他有一个需要时时仰望的父亲,又有一个从来被忘在后面的爸爸。
有时候也会觉得那个人孤单,因为陆知好像没办法承认,他做得很好,那些千丝万缕的小事撒了一地,就像满地的芝麻,没有一样能够证明他的伟大。
他庸碌,平凡的底色,和父亲的差距那么大,总会让人产生,他们并不相配的感觉,也无法理解,没有办法共情他的那种卑微。
在陆知习惯的世界中,并没有哪首曲子,可以用来称颂普通人的灿烂,所以他一直以来都不懂。
他可以说:“我不要爸爸。”
是因为陆知知道,爸爸其实不会不在的,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月亮每天都会落下来,他在平常的无数间隙里,都能够看到那道并不高大也不俊美的影子,弯腰折过树的枝丫,抬手拂去琴键的细尘,他总是在笑,目光里好像有一汪清澈的泉,默默地望着他。
他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也不曾做过什么大事,甚至有些笨拙的可怜。
但只是被他注视着,有时也会产生一种很好很幸福的错觉。
所以即使他不讨厌奶奶的家,却更想回去。
可父亲并没有被打动,他做错第一次,又当着他的面做错了第二次,如果父亲会依附别人的目光,被别人的态度裹挟,随随便便动摇,那他也就不是父亲了。
“你真的想明白了吗?”甚至算不上责问的语气。
陆知却羞愧的低下头,他抱着自己的鲸鱼书包,小声说:“对不起。”
陆燕林伸出手,平淡的摸摸他的头,礼貌地掠过闻律声。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道脚步声。
辛弥鹤提着几袋补品走进来,脸上带着一种纳闷的,闯了祸的心虚。
“阿姨,身体好些了吗?”
“小知,过来给叔叔抱抱,叔叔给你买跑车。”
“闻叔也在啊,真是热闹。”
“那个……”
辛弥鹤笑眯眯将气氛热闹起来,他就是天生的迷人精,谁都能说两句,三分假意四分真心,很难会有人讨厌他:“严姨,这个是金满哥送来的。”
严琼脸色一变,有些微不高兴,但看过那些补品,都是不错的东西,她想,都那么不给他好脸色了,怎么还能送东西来。
“他人呢?”陆燕林忽然抬眸问。
辛弥鹤不敢说假话:“呃……他只到门口,听哥你弹了一会儿钢琴,就走了。”
严琼女士哼了声,不悦道:“玉姨呢,让她去看看,我这里也不缺他一顿饭吃,既然来都来了,又跑什么?”
陆燕林起身下楼,玉姨正好端着水果走上来,迎面遇见他。
她笑着说:“燕林,我刚才看到满满了,他把我惯用的东西送过来,我留他,他不肯,说是回去还有事儿。”
“这孩子来的快走的也快,根本留不住。”
这样说的话,人估计已经走远了。
陆燕林便没有再往下走,他面色淡漠,举步上楼,显得方才的匆匆有些莫名。
金满从那装潢华丽的屋子里走出来,抬头望见满树翠绿的叶子。
他走过浓密的树荫,斑驳的光点从叶的缝隙里挤出来,落在掌心,如一泓清凉透明的水。
过去的过去,他像一颗落在树下的种子,拼命的长啊长,伸长叶子,挺直了腰杆,只是偶尔被落下的阳光照耀,就以为太阳是那个样子的。
他从来不后悔什么,可是看到那种幸福的样子,也会想,如果他出身富庶就好了。
如果什么都不缺的话,这一生是不是就可以过得很好?
但是这样想了,又觉得很抱歉,很对不起,生他下来的人,养他长大的人,多年以后白骨眠尘,还要被自己再责备一次。
没有那样的道理。
他轻轻抬了抬嘴角,沿着树荫远去了,没有回头,只是有些孤单。
金满要离开滨城的事,只告诉了一个好朋友,当时一桌人正在打麻将,声音太吵,他匆匆说了几句便挂了。
16岁出来打工,金满认识不少人,只是天南海北,不怎么见面。交情深刻的人说来说去也只有那么几个人,但是大家的生活也并不容易,因此那些抱怨或者不高兴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把律师准备好的文件拿出来又看了一遍。
电话没过多久又响起来,朋友的声音粗噶,咳嗽一声,语气如常:“今天你嫂子过生日,你来不来?”
那头有人骂了一句,接着是个女人的声音:“金满,你今天有时间吗?”
“有的……”
“那你一定过来玩,老徐都想你了。”
“没有的事,你净瞎说!”
话说得不客气,语气却透着一股淡淡的别扭,许久没联系的人,隔着电话,都有些不知所措。
金满笑了笑,说:“我知道了,我一定过来。”
他挂了电话揣着手发呆,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去找商场。
到了晚些时候,他买了东西,提着大包小包的去敲门。
门很快开了,屋子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女主人飒爽大方,拉着他的手:“别脱鞋了,快进来。”
金满进了屋,屋子里热腾腾的,开着大风扇,一股浓郁的火锅味道扑鼻而来,随着香味送来的,还有嘈杂的人声。
许久未见的朋友都聚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他,惊讶的喊了一声,接着其他几个人都陆陆续续笑起来,摔了牌起来捉他。
徐文个性耿直,嘴毒心软,他每年都记得给金满送东西,只是后来陆公馆出了事,两个人之间联系少,交情才慢慢淡下来。
但是金满知道,徐文是怕麻烦他。
两个人隔着其他人对视一眼,金满主动喊了一声:“文哥。”
徐文脸上表情变了变,哼了声,招呼他坐下来一起玩。
在徐文家里吃饭是不能喝酒的,金满的朋友热爱烟酒的也不多,大家聚在一起热闹,打扑克贴纸条,吃火锅吹大牛。
他在这样的气氛里,稍稍的缓过来一些,徐文的小女儿趴在他的膝盖上,徐文给她夹花生米,小姑娘拿着水彩笔,抱着爸爸的胳膊画画。
五大三粗的Alpha胳膊上,画着一堆爱心和恐龙挖掘机。
小姑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做了,无聊了拔他爸爸的腿毛,把徐文痛得呲牙咧嘴要揍她,又下不去手,轻拿轻放的窝囊男妈妈样子。
女主人实在是看不下去,虎着脸过来把小姑娘拎走,走了几步忍不住,猛拍几下小孩屁股,咬牙微笑:“你等人走的。”
饭吃得差不多,徐文把金满叫到阳台,他夹着烟抽了两口,从花坛后面拎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递给金满。
金满打开看了眼,红彤彤鼓囊囊的几沓钞票,有新有旧,他抬起头:“文哥?”
徐文叼着烟说:“你小子,这么突然要走,是碰上事儿了?借了高利贷,还是欠了谁的钱,得罪什么人了?”
金满不语,他拍拍金满的肩膀,烟灰簌簌往下落,徐文夹着烟掸进花盆里:“没多少钱,你先拿去先用,哥知道你家里也没人,回去了能做什么,实在是难,你就来找我,咸的淡的凑合吃一口,吃饱没什么问题。”
金满看看那个袋子,又看看徐文。
那样长的沉默里,金满握着那个袋子什么也没有说,Alpha之间的相处,也习惯了沉默。
不知过去多久,金满把袋子还给徐文,嘴角抿起一个很小的酒窝,他对徐文说:“我没有遇到什么事,我只是……要离婚了。”
“离婚?”
徐文的烟落到地上。
他半是惊讶半是不解,劝慰的话到了嘴边,看到Alpha低落之后迅速收敛的表情,又开不了口。
“他出轨了吗?”
“没有那种事,只是合不来。”
“伴侣之间不可能不吵架,他如果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为了小孩也应该再好好考虑,不然以后要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
为了孩子好像也应该想清楚。
可金满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生活里习惯适应,习惯忍,无论是痛还是饿,一直到没有办法了,才会站起来挥手走人。
徐文看出来他的伤心与为难,便不再劝了。
他抬起手,伸手揉了揉金满的头,短短的头发扎着粗糙的手心,薄薄的皮肤下,似乎连血管也在轻微的战栗。
“算了。”
他朝金满笑笑说:“你多想一想,世上没有过不去坎儿。”
女主人敲敲阳台的玻璃,大声说:“喂,徐文,你又有朋友来了!”
徐文连忙把花盆里的烟蒂抠出来:“来了来了。”
阳台又剩下金满一个人,他听着屋里的热闹,孩子的笑声,想了很久。久到月亮快要爬上来,他拿出手机,给陆燕林打了个电话,打算和他说清楚,他想再试一试,为了自己的家。
这次很快就接通了,男人淡漠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让金满有种恍惚的错觉。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陆燕林,你今晚回来吗?我有事和你说。”
陆燕林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和又冷淡:“明天可以吗?”
金满不想再等:“我想见你。”
电话里,男人因为这句话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他轻轻笑了声,低声说:“好。”
金满想和徐文告别,他推开玻璃门,走到客厅,意外看到一个纤瘦的背影,他穿着一件时髦的白色薄毛衣,头发黝黑柔顺,回眸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硬。
“白宁。”
曾经一起在奶茶店里工作的beta也认出他,呆怔片刻后,忽然啪的跪了下来。
……
陆燕林放下手机,重新拿起报纸,一个小小的身挪到他身边,从报纸后探出脑袋:“爸爸,我的功课做完了。”
陆燕林检查起他的功课,看到一半,忽听他问:“是爸爸吗?”
陆燕林不语,他放下宣纸,握着陆知的手,带着他将那几个字认认真真的重新写了一遍,然后放下毛笔,对他说:“去换身衣服。”
陆知高高兴兴的去了,没一会儿就换了衣服下来,背着自己的鲸鱼书包。
严琼女士和玉姨拿他打趣,他也不生气。
疗养院旁边就是一个很有名的商场,它是滨城地标类的建筑,只是新城区建好之后,这边的人流量就一直在下降,但无论是设施还是功能,都完善又齐全。
陆燕林没有带陆知在疗养院等,而是到了这家商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过了约定的时间,Alpha却一直没有来,陆知有些困得要睡着了,趴在陆燕林膝盖上,望着商场儿童区花花绿绿的游戏设施,充满了好奇。
“去吧。”
陆燕林买了票,送他进去玩。
他坐在外面的家长等候区看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不安的蹙眉,又过了许久,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看到一张被风吹得眼眶通红的脸。
“陆燕林。”
Alpha的声音不只是有些颤抖了,他空有一个壳子撑着,内里装满了令人惶恐的不安,好像一只在暴风雨夜被摔烂鸟窝的鸟。
他一直走到这里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整理清楚,不至于没办法开口。
“你当初,究竟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陆燕林怔住,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你知道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平和的,沉稳,想要接近Alpha,他看着金满微微发抖的样子,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金满的手指攥得骨节发白,无处可去的情绪似乎要撕裂他的躯壳,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过度的负荷,他没办法平复这种情绪,只想要问清楚:“为什么?”
“金满。”
“陆知是白宁的孩子。”
陆燕林蓦然止住脚步,修长的身影沉默的矗立,仿佛一座压过来的山,他语气诧异:“你见到白宁了?”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会和我结婚呢?”
这句话问了第二次,他没有办法再转圜了,陆燕林望着他,终于不再试着接近:“当时和你结婚的理由……是为了救我妈妈。”
金满系在心上的巨石轰然落地,空荡荡的下坠。
他想起白宁哭着求他让自己见一见陆知,他说陆知是他的小孩子。
“我是他妈妈案子的唯一目击者,我答应他出庭作证,他就会收养陆知。”
“我养不活他,他的身体太差了。”
“这五年我一直没能回来过,我没有想过再见他,可是我做梦总是梦到,我好不容易见到你,求求你了,金满,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他,哪怕是照片也可以。”
beta哭的好伤心,他身体里有流不尽的眼泪,他恳求自己眼前的Alpha,却不知道,这个Alpha其实和他一样可怜。
他们都用自己交换,不过一个是为了救自己的小孩,一个是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去爱的人。
他们都很蠢,都很笨,在无法反抗的命运面前顺从,自以为遇到了天大的好事,其实都丢掉了自己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
他在错的事情上认真了五年,在从来不爱他的人身上爱了五年。
过于种种的不对劲在此时都找到了缘由,他甚至无法去责怪这件事里的任何人,就连看似好像无辜的自己,也拿了一笔钱交换,去救自己的亲戚。
陆燕林忽然上前,语气不再笃定:“金满。”
金满感觉脸上湿湿的,他才发现自己好像在掉眼泪,他想擦干净,却越擦越多。
陆燕林淡然的模样被打破,终于不再那么游刃有余:“对不起,我可以补偿。”
金满拼命的摇头,他想说,错的不是你,应该赔偿的也不是你,错的是他自己,他以为他们是因为爱而结婚,他以为陆燕林多少会对他有一些感情,但是一开始就错了,结果也当然不会是好的。他不应该答应,不应该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不应该高估自己,以为值得。
但是……
金满说:“没关系,情有可原。”
他从来没有过家庭,所以陷入对家庭的狂热,情有可原,陆燕林为了救自己的妈妈,选择结婚领养小孩,同样情有可原。
每个人都没有错,每个人也都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对陆燕林笑了笑,说:“我们离婚吧。”
22章入V,入V更新不要等,写好了我会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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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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