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有缺,世上千年无人能入化神之境,更遑论飞升。
所以褚良袖有破境迹象时,修真界才为之震动。
钟灵台一战,褚良袖对战魔气落了下乘,且甫一出关就重伤吐血,所有人默认她是破境失败。
这也难怪,毕竟天才如沈牵,也未能破境化神,褚良袖的出关并未出人意表,众人也只是有些失望而已。
沈牵听到褚良袖竟破境成功过,只是后来又跌到了出窍,他没有半刻犹豫,立时就御剑飞去问鼎峰。
二人彻夜长谈。
天道有缺,缺在何处?褚良袖破境那刻,是如何避开这道缺口?两人研研究良袖闭关时的留影珠,企图从蛛丝马迹中寻求答案。
“那一刻,我感觉周天灵气都向我涌来,方圆千里河海湖泊,每一道水系都像是我体内流动的血液。”
褚良袖回忆起那时感觉,眼神复杂。
“但也只是几息功夫,不久那些鲸吞的灵气便受了感召一般褪去,我拼命运转经脉,却怎么也无法挽留。”
她伸手往虚空中一抓,像是想抓住那时疯狂流失的境界。
得到又失去,大梦一场,落在任何人身上,都会有损心境。
褚良袖却是除了跌境和对战的内伤,并无其他异样,断手续好了,她说到激动处时不时哇地一口血,却仍是面无表情,自然地拿来一边唾壶接了,随手抹掉嘴角残血。
即便是沈牵,也不由佩服她的心境。
两人琢磨许久,所能想到的,也无非是前辈先人们早已有之的猜测。
褚良袖短暂破境化神,其感受体悟珍贵异常,只是千年未有化神,二人凭空思索,到底不能一时就想清其中关窍。
月升月落,沈牵回过神来时,东边云海一轮红日已经悬空,晨风微凉拂过面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腥味。
沈牵道了声“保重”,起身便出了殿门。
褚良袖还沉浸在思考中,吐了一口血,随意摆摆手。
沈牵御剑回了问道峰。
霆霓剑升高,将悬清宗抛在下方,万寻高空,无边寂静中,沈牵抬手按住心口。
他心境激荡,变化陡生。
褚良袖破境了,却又失败了。
所以并非他不够努力,不够强大,应是这方天地有异,修者与天争,却又不能不顺应天道规则。
天道规则要世界无一人化神。
那不是所谓天才能破解的难题。
沈牵这一生执着求索大道,如今却像是触碰到最终答案的小孩,终于可以稍稍放下种种枷锁,歇一会了。
沈牵茫然了一会,无意识抚上腰间玉佩,沁凉的触感传至手心,他蓦地想起尧宁。
她腰间也悬着一只同样的玉佩。
二十年前,这对玉佩悬在沈牵父母腰上,一晃一晃地掠过沈牵眼前。
他想去抓,却总是抓了空,父母很忙,没有多余时间给他。
只有自己以空前的速度破境时,阿爹阿娘的目光才会短暂停驻,阿娘会抱起他,阿爹也会久违地摸摸他的脑袋,含笑点头。
父母身上有种太阳一样暖融融的感觉,沈牵十分留恋。
天宇之上,沈牵摩挲那只玉佩,心中有股暖流流经。
他深吸一口气,御剑直下问道峰。
推开院门,闲闲迎上来:“师父。”
沈牵点点头,问:“你师叔可还好?醒了吗?有没有吃东西?”
问出一串,却并不等闲闲回答,大步踏过一地落花。闲闲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沈牵停在房门前。
他昨日曾承诺尧宁晚饭时会回来看她,尽管尧宁那时昏迷未醒,沈牵还是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愧疚不安。
眼前突然出现从前许多画面。
尧宁生他气时,会心口不一,不会直接怪罪他,只会故作轻松,说自己并不在意,并未等他;若他不能及时说句软话,她自己又会气红了眼,索性不理他了。
沈牵从前从未说什么软话。
他不会。
而且尧宁只会生一会气,过不了几个时辰,又会若无其事,仿佛过去什么不快都没有。
沈牵知道尧宁在意他。
他也凭着这份在意,免去许多不想做的事。
比如花时间哄她,比如道歉,比如让这些小小矛盾拉近夫妻间的距离。
他固执而冷漠地守着那段不能逾越的距离,从不曾放任尧宁踏足半分。
但是今日,沈牵突然觉得,缩短一点点,好像也没有关系。
沈牵转身,来到庭中花树下,细致挑选了一枝花苞拥挤饱满的花枝,折下来。
樱花无香,尧宁似乎很喜欢,以前总是能见她藏在樱花树上。
沈牵对侍立一边的闲闲道:“去备几个你师叔爱吃的菜,水晶肴肉,鲈鱼烩……”
沈牵随口报出几个尧宁平素爱吃的菜。
闲闲:“师父……”
沈牵抬手,改了主意:“算了,你备好食材,我来做。”
修真者辟谷后可不进食,尧宁生在凡间,就算能辟谷了也还是习惯一日三餐。
为讨好沈牵,尧宁曾一度苦练厨艺,最终也能做出像模像样的菜肴。
但沈牵不怎么吃。
后来尧宁便也不再在厨艺上花时间。
今日沈牵打算认认真真道歉,若要哄,也尝试哄哄妻子。
沈牵又嘱咐闲闲道:“打一壶酒,要山下阳春楼里的桃花醉。”
他自袖袋掏出一块巴掌大灵石,放在闲闲手中:“辛苦你,多余的便给你修炼用。”
沈牵说的这些东西,一指甲盖灵石都用不上。
闲闲欲言又止:“师父你听我说……”
沈牵没听进耳中,向尧宁房中行去。
推门而入,一室寂静。
风扬起垂落的窗幔,轻纱落下,室内空无一人。
沈牵的步子蓦然止住。
闲闲在他身后几乎要哭出来,弱声道:“师父,师叔走了。”
沈牵的背影现出几分茫然,他很快调整过来,转身又是一副意态从容的样子。
“嗯?”沈牵奇怪,“她去哪了?你未曾告知她我会回来?”
闲闲飞快觑了眼沈牵,低下头轻声道:“说了。师叔离开悬清宗了,她说,她说……”
“说什么?”
声音仍旧和缓,不像生气的样子。
闲闲偷瞧沈牵,见他仍是面庞雪白,清清冷冷的,仙人也似,看不出明显情绪,仿佛不久前这人不经意流露的那点迫不及待是自己的幻觉。
闲闲便道:“师叔说,以后也不会回来了。”
“啪。”
极轻的一声。
花枝落在地上。
闲闲忍不住抖了一下,忙低下头去。
过了半晌,沈牵古井无波的嗓音方传来,出奇地带一点点哑:“知道了。”
“下去吧。”
闲闲行了一礼,攥紧灵石退了出去。
沈牵长身玉立,与春色隔着一道门扉,却像是沾了这屋里原有的颓败感,孤零零的身影有那么点寂寥的味道。
良久,他摸上腰间玉佩。
红光闪过,溯源镜开启,却无水幕张开。
沈牵逃避似的,不想透过一层水幕去看尧宁。
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跫音,尧宁在走路。
沈牵说:“尧宁。”
尧宁:“嗯。”
沈牵:“回来。”
跫音消失,回归寂静,耳边唯余风声。
尧宁掐断了溯源镜。
沈牵望着腰间溯源镜,像是望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怪物,仿佛从未相识。
尧宁掐断了溯源镜?
沈牵再次打开,这次那边甚至都没等到沈牵说话,直接掐断。
沈牵再打开。
这次倒是没直接掐断,沈牵听到那头“啧”的一声,仿佛十分不耐,他的心颤了颤。
砰。
很低很沉的一声,溯源镜断开。
沈牵几乎是机械地再次打开,小孩较劲似的,带着点蛮横和不安。
他发现,打不开了。
尧宁捏碎了玉佩。
沈牵无法形容那一刻他的心绪,他说褚良袖破境又跌境如大梦一场,可那刻,他好像也体会到什么是一梦黄粱。
眼前一切都那么虚幻,如此失真,像是大梦醒来,身边一切改头换面,让人无措、怀疑,乃至惊恐。
尧宁会生气,气鼓鼓的样子像只小仓鼠,小小的,柔弱的,可爱的,连生气都没什么威慑。
会口是心非,会偷偷红了眼眶,面对他时又一副云淡风轻的潇洒模样,委屈又体贴,从不让他难做,省去他许多麻烦,又在他心中悄悄种下愧疚。
会茫然无措,会傲气凌人,一人独战魔气,浑身浴血,也要在看到自己的第一时间挺直脊背。
那么多种样子的尧宁,唯独不会眼前这样漠然。
沈牵突然想,他从什么时候认定尧宁就是这些样子呢?
他还见过尧宁其他样子吗?
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年,尧宁躲在樱花树下,是在偷偷看他吗?
沈牵知道,但他不在意,不想回应。
看他的人很多,修为、家世、容貌、地位,哪一样都会引得无数人瞩目,引来或明或暗的目光。
尧宁与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她只是疯一点,胆子大一点。
沈牵从小受父母教导,规行矩步,性子冷清,那点疯反倒有些吸引他。
但仅仅只是有些而已。
他不曾倾心,不愿去看尧宁,不好奇尧宁除了他见过的,还有哪些未见过的样子。
但是现在,他看到了。
冷漠的尧宁。
他的妻子,与他很像。
沈牵面无表情,抬脚踩烂了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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