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广里位于雒阳城的东北角,北接武库,南临古翟泉与鼎中观,距皇帝所居住的北宫隔着一道章柳街。因临着青阳门,门外就是马市,所以除了本地居民,也有不少来皇城做生意的商旅入住在这里,平日里也是热闹非凡。
不知不觉,夜幕已经降临,春日的夜如陷入恋爱的少女,温柔和煦。路两旁的摊子已经摆好,灯火通明,归家的人们可以尽情享受这一刻的闲适,安抚白日劳作的辛苦。傅淇直起劳累的腰背,尽量避开摆摊、逛街的人群,往自己租住的房子走去。
原本按照休朝开国的规定,官员及属吏吃住都在府衙,只有休沐和节日才能回自己的家中,文帝年间,大概建章三年时,那时正值邓太后掌管朝政,觉得此举太过压抑官吏、花销也太过庞大,于是将各地府衙进行缩减,允许回家吃住。邓太后掌朝,一扫前朝积弊,天下安定,百姓殷富,一派中兴之象。距今不过五十来年,这个帝国却已经换了四任君王,边境战火不断。
“傅家阿兄!”前方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原来是嘉娘,是隔壁王家的小女儿,七岁,梳个丫髻,灵动可爱,一手抱着坛子,一手兴奋地朝着傅淇招手。
一见她,就忍不住弯起嘴角,上前蹲下打算接过坛子,嘉娘摇头,“阿翁和阿母就在前头,不远的,再说了,这也不重。”
说罢,小心回头看看,傅淇顺着她的目光,刚想起身,就被拉住衣袖,稚气的脸上满是严肃,凑近到耳边低语:“阿兄,你门口有个怪人,阿母接我回家时就看到他在那站着,到现在有,嗯……”突然停顿住了,似乎在计算到底多长时间,可是又算不清。
傅淇好笑地揉揉她的小脑袋,“嘉娘,别让你阿母等久了,快去吧。”
“可是,……”圆圆的小脑袋有向巷子转弯处探去。
“嘉娘,”回过头,圆溜溜的眼珠里全是担心,傅淇轻柔地拂去她肩上的树叶,“嘉娘忘了吗,去年那个偷你家肉酱的小贼不还是我抓的吗,别担心我,快去阿母那儿吧,让她等久了,可就有你好看的了!”
“那我走啦,阿兄!”说完,赶紧抱着坛子,迈着小短腿快跑着离开。
傅淇起身,已然散去刚刚的温柔,眼里似乎藏着刀锋,冷静锐利,难道是那个梦中的黑衣人。
一步,两步,……
门口站着一位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身着深蓝色菱纹罗绮袍,以方巾束发,应该还在太学读书,应该不认识吧!
刀锋收鞘,一头乱麻,向家中走去。
青年像是没法控制怀中所抱之物,转身,一道黄影扑向自己,下意识双手接住。
原来是玄英!
看见这团狸花猫与傅淇亲近,青年作揖,由于抱着玄英不便,这家伙又不肯下去,只能颔首以示回礼。
抬头,青年的眼眸盛满了星光,清亮纯净,“你就是傅元瞻吧,我是芳州的内弟(注:舅舅的儿子称为内兄弟),岑骞,岑长真。你在太学的物件都已经放好了,堂兄临时被姑母喊走了,就让我在这儿盯着。”
“芳州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放心,估计是关于堂兄的婚事吧。”
“不是都定好日子了吗?”
“我没成过婚,也不知里面的事情,只知道姑母为这事儿忙里忙外。”
成亲是人生大事,下月十三就是吉日,日子将近,总是有很多事要忙。
“长真,若不嫌弃,进来坐坐吧。”单手推开门,微笑示意。
岑骞好似就等这句话,大步就往里走。
今年奇怪事儿真多,等我这么久,就为了告诉我一声?
租房子时,就看中这间屋子的布置错落有致,庭中有一棵枣树,树叶沙沙作响,旁边放一张漆木案和编制精巧的草席,现在岑骞就坐在席上。
“稍等,我去取些酒浆。”得到岑骞点头回应,转身傅淇缓缓蹲下,将玄英放到树底。
双手放下木盘,上放酒壶、两个耳杯和两小盘肉脯。从木盘下抽出竹席,展开放于木案另一边,旋即起身斟酒,随后将那一小盘肉脯放到玄英面前,明明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动作,但是傅淇做起来,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这是家中所酿的桂花酒,还有这肉脯也是家母所制,长真,请。”
仰头大口喝下酒,拿起肉脯咀嚼两口便咽下看来确实饿了,眉眼弯起,像个小月牙,充满了喜悦,嚼着肉脯还不忘向傅淇点头称赞。
“今日回来有些迟了,辛苦你等这么久了,怎么不在家中等我。”
听到这话,赶忙咽下正在咀嚼的肉脯,“主人不在家,我怎么好意思在里面等你。”
笑着斟满酒的手缓缓落下,这……芳州的内弟倒是挺有意思,充满笑意的杏眼下藏着一分探究和好奇,等我这么久,又是为什么呢?探究的眼神射向对面急吼吼饮下酒的青年。
长舒一口气,一个酒嗝飘出,白皙的脸庞上爬满了红晕,羞赧地望向对面,正撞上含笑清澈的眼眸,立即挺直身子,“见笑了。”
“这酒喝得急了就会这样,我以前也是像长真这样。”说着,眼睛里涌上来一丝岑骞看不懂的忧伤。
“家中没来得及购置食粮,巷中食肆众多,长真,可有什么喜欢吃的?”忧伤一闪而过,柔声问道。
“你还要吃粮食的吗?”岑骞像是听到了不得的事,呆愣愣地回道。
这一句给傅淇也问迷糊了,“是人,便要吃五谷杂粮。我是人,又不是神仙,怎么会不吃粮食。”
“可是你不是学道的吗?堂兄说你总有几日可以不食不饮,但丝毫不影响你的生活。”语气逐渐急切,又带着些向往之意。
傅淇无奈,没想到芳州平常看上去那么正经,私下和兄弟讲话跟说乡间野闻一样离谱。
“这是辟谷,修行的一种,并非什么都不吃,是有特定的餐食和功法的。”
“是这样吗?”眼睛开始冒光,岑骞感觉自己的理智已经快压抑不住了,下一刻就要起身抓住傅淇的肩膀,“终于见着真的了,我也想学!”
从未见过这场面,惊诧铺满了全身,“咳咳。”假装咳嗽两声,赶走了惊讶,“长真,雒阳道观不少,你可以寻观中道长学习。”
“元瞻居然不知道嘛!兴和二年,就是今上登位第二年,鼎中观观主云牙子外出云游后,雒阳有名的道长基本仿效他外出寻道。欸,如今遇到的基本上都是骗子,不是被识破的,就是过段时间露出马脚的。哼!”
看他这么生气的样子,估计没少受骗。
“长真想学点什么呢?道门修炼之法众多,像炼丹,符箓、行气、服气、存思等。我随师父只修习符箓、经文和一些修养之术,于其他我可就一窍不通了。”
“不能测字算命,预知未来吗?”
“人常说命由天定,可是我师父对我说事在人为。命运就在人的选择和努力下不停变化,即使真开了天眼,也只能看到一瞬的未来,并不能给人带来任何启示,反而测算之人会受其所扰。”
“啊,是这样的吗?”整张脸连带着身体都耷拉了下去,充满了失望,“那炼丹呢,早间有传闻,永兴九年,顺帝病危,就是吃了云牙子炼的红丸转危为安,又多活了两年。”
红丸!红色丹药!难道是……不对!云牙子云游,那是谁呢?
“我也曾师父说起过,丹药确有起死回生之效,只是炼丹的秘方难求。”傅淇侧头望向远方,似是在回忆,转过头面对岑骞,好奇道:“云牙子云游后,红丸就没有了吗?”
“也不是吧。”岑骞皱眉努力回忆,突然眉头一展,“想起来了,好像是三年前,在士族间就有传闻,重病的人服用了红丸,立马就痊愈了。”
“真是神奇!是云牙子的弟子炼制的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应该不是吧,没听说过寒山子会炼丹。今上不喜道,也不喜佛,于是鼎中观就面向所有人了,来来往往,从不见寒山子炼丹呀!”
看着努力思索的岑骞,傅淇进屋拿出一册竹简递给他,“这是我师父所注的太平经,不管长真以后修习什么门道,都要先研习经文。”
双手恭敬接过竹简,不知道地以为是仙人所赐。
“长真,出去吃饭吗?”看着岑骞小心翼翼地收入袍袖中,倒是十分有趣,和幼年自己收到第一份书简一样。
“嗯!好呀!”今夜,月明星稀,似乎所有的星星都到了这个少年的眼里,透亮得令人喜爱。
衣袂飘飘,二人快步走向食肆。
“你的铃铛怎么不响呢?”
另一边的宴席中也响起这道问声。只是比起少年的清澈,这个声音更加稚气。
“这是法器!”
“这是朋友所赠!”
傅淇和司空徽的声音在重叠在同一时间,浑厚低沉包裹着清脆透彻。
铃铛在少女的手中摇晃,却没有一丝声响,可能是被晃晕了吧。
“真是奇怪,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铜铃铛呀!”
“阿晞,就是个装饰,有什么好奇怪的,你要喜欢,明个儿我给你找个玉的。还是叫人快些喊你大兄过来,给伯猷的庆宴都快结束了。”男子半倚在凭几上,细长的眼眸半张,慵懒中又带着些调笑,宽大的衣袍更显其的尊贵。
由于一头系在司空徽腰间,少女随意一扔,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说话的男子,“狐狸眼,我哪里用得着你来送!哼!”
走向自己的几案,泄气般坐下,双手撑着脑袋,“阿兄真的是,歌舞都看累了,还磨磨蹭蹭地没来。”
“何彦昭真是不负其名,不知潜在哪里呢?哈哈哈!”狐狸眼盛满了笑意,心满意足地饮下佳酿。
“哈哈哈!”司空徽靠着屏几,一手执卮仰头饮下青酒,随意放下,抹去唇边酒液,“彦昭要是不盛装而来,才是对我的不尊敬呢。”
“司空阿兄倒是会给我阿兄找理由,我看他就是太爱美了!”
“小阿晞,我可都听到了!”身未至,低沉带着一丝的笑意的声音先传到众人耳中。
“哼!阿兄,你这般看重容貌衣着,真不知未来嫂嫂受不受得了你!”少女撇了一眼出现在门口满袍锦绣、恨不得自己能发光的男子,转头喝起青酒。
身着华服的男子,头戴玉冠,朝舞伎摆了摆手,舞伎鱼贯而出。
身后的仆从将盒子放在几案旁也低头,手交叉放在腹部离去,一切动作都是那么安静而又有序。
“我自然要找个貌美的妻子,否则怎么能配得上我这张绝世无双的脸。”何潜无不自恋地说道,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
讲句公道话,若是旁人讲这话,就只会让人发出怎么有这么有油腻自大的人存在。可是放在何潜身上,一切就合理了。
他那张脸确实是天神偏爱,虽面若好女,却又不全是阴柔气,透着股男子的阳刚,坚毅中夹杂着柔和,确是当世无双的容貌,身体颀长,放在人群中也是只白鹤的存在。
“阿兄真不要脸!”阿晞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剩下二人听着忍不住放肆笑出声来。
何潜举起酒卮敬向司马徽,二人目光相汇,一饮而尽。
“伯猷虽得了官身,但还是岌岌无名。真正能让天下士族都知道自己姓名只有京都的月旦评可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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