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哄哄的地方，烟火气十足，是爱热闹的人的游乐园。但对于喜欢安静的人，是樊笼，被困住了，每一分每一刻都感到不适。
服务员满脸笑容地端来菜，经过他们时，一个转身，灯光下的影子一瞬间遮盖住她，随后又开始亮了起来，她的每个细胞都在紧张，虽然是把菜送给别人，但是她还是情不自禁看了几眼。
柳锋也往后看，眼底尽收那些画面——那些人正在正常且平淡地吃饭，偶尔互相说话，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反倒是她有点奇怪，吃得比正常人快，低头时眼神会不自觉瞟向四周，似是一个囚徒正在囚车上担惊受怕，恐惧某些未知的东西。
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具体原因，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只能凭空揣测诸多可能性。
他拿起一个小碗，舀半碗枸杞米酒甜汤，站起身，递给她。
“尝尝这个汤，很甜。”他温声说。
游奕接过，修长的手玉白玉白的，她问：“很好喝吗？我喜欢甜的东西，这个叫什么名字？”
“枸杞米酒汤，里面一粒一粒红色是枸杞。”
“嗯，我知道，枸杞不是只有中国才有。”
她喝了一口，品味了一会儿，诧异地睁大她那双瑞凤眼，说：“甜而不腻，好喝。”
柳锋宠溺地笑了笑，说：“好喝可以多喝点，刚才看你都没有碰这个，我以为你不喜欢。”
游奕又没有说话，闷声继续吃着，水煮肉片还未出场，他一边担心她现在吃得太多等会就吃不下，一边又在想她为何如此戒备周遭的一切。
直到上菜的服务员又来了。
服务员噙着最礼貌的笑，为他们介绍菜名，俯身，放到桌上。
她躲避了一下，手急忙拿开。
那一瞬间，时间好像变慢了，每一秒都带着说不出的别扭。
服务员尴尬地笑了一声，说：“您二位慢慢吃。”
柳锋都看在眼里，陪了个笑脸，随即拿起手机给老谢发了一条信息。
不出一分钟，老谢立马来了。
“在三包厢，待会菜都会端过去，已经收拾出来了。”他拍了拍柳锋的肩膀，轻声叮嘱他。
他又和蔼地抬头，和游奕说：“这回儿招待不周，姑娘下回来，我一定给你挑一个宽敞安静的地方，让你舒舒服服地吃完那顿饭。”
游奕安静地笑了笑，像是一种客套的社交方式，说着善良体贴的话：“没关系，我能适应。”
店内太热闹，声音嘈杂，堪比菜市场。柳锋没有考虑到游奕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忽生一丝愧疚。
他一路沉默着，领游奕来到三包厢后，首先说的话就是道歉。
“抱歉，第一次和你一起吃饭就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我以前来他店里吃饭一向是在外面吃，热热闹闹的，有气氛，吃得也开心。”他下意识地抓着筷子，食指来回摩擦，心情十分忐忑。
游奕坐在他旁边，在包厢里，在偌大的空间中，两个人的位子紧挨着，似有一种暧昧的气息在漂浮。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解释道：“当一个人并不了解另外一个人时，如果没有伤害到她，那他做错的事是无足轻重的，就像现在，我并不认为你伤害了我，所以没有关系的。”
柳锋低头，试图更深地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只见他下一秒就尴尬地笑了，问她：“好像在游老师的心里，很多东西很多事并不重要？”
“嗯，是的。”游奕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造成你如今这样的心态呢？”他穷追猛舍地继续问。
游奕偏头看向他，眼神透露着震惊，她没有像回答上一个问题一样快速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思考？还是不想回答？柳锋在心中揣测着，提心吊胆地看她一眼，视线又落到她手中的叉子和勺子。她在国外生活数十载，去年回到国内，许多生活习惯还在改，她用筷子还不够熟练，吃中餐更愿意用叉勺。
服务员陆续将之前的菜搬过来，在门口进进出出的，一时打破了安静。
偏偏这时，她说话了：“如果见过大海，就不会在乎池塘里的小鱼小虾。虽然按目前的科学考究来说，人的大脑容量是足以装下许多的东西，但事实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将其完全开发出来，利用率不可能达到100％。人随着年岁的更替会见证越来越多的事件，遇见更多的人，我认为如果全部都在意，或者说没有原则没有自我标准地在意，这都会徒劳损耗自己的身心。我接过成百上千的心理咨询，其中不乏诸多来访者缺乏主体性，他们大部分都是集中在16到25岁的人群，被繁重的学业、复杂的人际和未卜的前途等各种东西困扰，他们的原生家庭过于糟糕，并未及时对它们进行精神哺育和爱的灌溉，心智尚不成熟，他们站在那个年龄段并不知道往后会遇见更多的人，更多的事，等他们经历过了，就能明白，他们的心早已被锤炼得非常坚韧，也更明白，有些东西其实真的不需要在意。”
“这样看来，游老师最在乎最珍贵的东西一般是什么？”他端详着她，试图了解她的内心。
游奕早已猜测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毫不介意地说出答案：“我的过往。”
柳锋未料到她会这样说，以为她会说“我的荣誉”“生命”“钱财”“身体”……
她太特别了，像一丛向日葵中的一朵白玫瑰，傲然挺立，与众不同，他在心中这样想。
“你的过往？”
“对，我的过往。”她再次肯定，重新解释，“我过去所做的任何决策都塑造了如今的自己，好的部分，会一直变好，坏的部分，这促使我继续纠正。”
“可刚刚你口中的好与坏，这个判定标准是怎样的？天大地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换言之，你不认为你的观点始终是主观化？你又如何保证自己一直是对的？不是刚愎自用的？”他陪她说话，陪她探讨。
游奕放下叉子，碗碟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从容不迫地回道：“柳警官，只要我们的生命还未结束，那就意味着好坏还未有定断。”
“你这样不就是赌上了一生嘛？”
“赌？”她讥讽地笑了，指了指外面，“谁的一生不是走马观灯，何来既定的命运坦途？命运扼住我们的喉咙，使我们低头，让我们卑微地前进，黎明何时来，又有多少人倒在它的前夜，那为何不赌呢？和命运对抗，自己穷尽一生拿回主动权，何不快意潇洒？”
游奕的一番话让柳锋陷入沉思，他说：“其实，每个人有不一样的活法，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赌徒，他们没有强烈的**和巨大的野心，会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而那些赌徒与之相反，他们不甘心平庸，目标更大，走得更急。”
游奕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仿佛心里有什么话想说却不能说。她兀自笑了，像是留给他一个谜团，让他自己解开。
她打起招呼，说去上厕所，柳锋独自待在包厢中。
在这间隙，服务员上了水煮肉片这道菜。柳锋放下筷子，等她回来一起吃，望着这片红油油，香气四溢。
忽地，手机响了。
“老大……”李江语气迟疑，先是尊敬地喊了柳锋一声。
柳锋眉头骤然紧皱，他知道李江要给他带来坏消息了，但他不得不面对：“说，什么事？”
李江叹了一口气，说：“姚坤的司机找到了，但是……他已经死了，那边警方初步判断是自杀。”
柳锋猛然站起，难以置信：“自杀？”
李江回答：“是，他昨晚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他的家人早上发现时，他已经死了。”
“自杀的原因查出来了吗？”
“那边还在查，不过他们的家人对他的自杀都感到很意外，并且反应很激烈，情绪很大，说绝对不是自杀。”
“他在姚坤遇害前请假回家，在姚坤遇害后选择自杀，你不觉得他这两件事都挺蹊跷嘛？好像他始终在这个案子里，能和里面的当事人保持联系，还很有可能认识凶手！”柳锋分析道。
话毕，门口传来一声凄惨的尖叫，那叫声，他只从受害者的家属口中听到过。他出于本能，立马挂断电话，闻声跑去。
拐过一个转角，他在远处看到一个倒地的女人，一个背对他的小男孩，还有一个神色慌张、举止无措的服务员，她的手上端了一盆菜，三个人聚在一团。
他再用力往前跑，那个倒地的女人，她的衣服……
和她的一模一样。
游奕咬紧牙关，闷声哼出微弱的颤音，她痛苦极了，倒在地上，忍不住全身蜷缩着，及膝的裙子容不得她大幅度的动弹。右手臂覆上一片通红，还挂着滚烫的热油，她为了减缓痛感，左手使劲地掐着自己的右手小臂，指尖发白，像是被狠狠地粘在一起，被她掐出五个极深的印子。
可还是好痛，右脚扭到了，让游奕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小男孩约莫九岁，目光呆滞，不知道自己犯下什么错，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服务员放下手中这盆含有大量热油的菜，只顾朝两边大喊大叫，向他人寻求帮助：“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出事儿了……”
游奕冒了一身热汗，嘴唇发白，意识微弱，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被一种巨大的无奈感笼罩，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只能任其摆布。她忽地想起从前，那些与命运的斗争历历在目，仿佛历久弥新，她不可能低头，过去是，现在也会是，未来更是。
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冲破种种桎梏，松开左手，向服务员招手，断断续续地说：“先……拨120，再找……找水，找水。”
话毕，她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左手被一双宽厚粗糙的手紧紧地握住。
她微微抬眼，是柳锋来了。
柳锋双膝跪地，离她近在咫尺，一低头就能看到她那烫伤的左手，还有逐渐四溢的红油，他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裤子有没有沾到，他下意识心疼地望着她，从兜里揣出手机，颤颤巍巍地打开屏幕，他在竭力克制自己的不冷静，呼叫120：“凤凰街兴顺和，有一位右手全被热油烫伤了的人。”
眼下，附近的人都零零散散地赶来。
小男孩的妈妈静悄悄地把他拉回人群，服务员面对周遭的议论，直指那个男孩：“我本来要端菜去前厅，可没想到这小孩胡乱跑了过来，我为了防止烫到他就往旁边躲避，没想到……这姑娘好巧不巧就……走到我身后，然后撞到了，真……对不起这姑娘，肤白貌美的，右手活生生被烫掉……一层皮。”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哽咽地说完最后一句话。
小男孩的妈妈狠毒地反驳：“你要不是挡我儿子的道，两个人怎么会碰到？”
服务员更加委屈了，认为小男孩的妈妈不可理喻，嚷着要分出是非对错：“是你的儿子在这里到处乱跑，你不管好你儿子还在这颠倒是非，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一窝的。”
小男孩的妈妈被激怒了，毫无歉意，泼辣至极：“你这服务员天天只配端菜倒水的，天生的下贱人，有什么资格说我？”
服务员像是被捅了刀子，心好似在流血，眼泪哒哒地流不停。
“做人要给自己留几分体面，你这骂得实在难听，服务员也是人，职业不分高低贵贱，怎么就瞧不起了？等监控调出来就知道你儿子有没有错了，这事逃脱不了。”有人出来帮服务员说话。
“是啊，谁对谁错，迟早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抓紧救这地上的姑娘。”
众人视线全都移到游奕身上，她有着极其坚韧的生命力，没有大喊大叫，一直在闷声忍着。
她紧皱眉头，遇到特别难忍的时候，她会低头微缩身子，用尽全身力量对抗。
柳锋盯着她憔悴的面容，心被揪得七上八下，简直快要疯了。他不忍心看着她受这份罪，他开始后悔不该带她来这里，如果承受这个意外之痛的人是他自己该多好，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后悔，愧疚感愈发深重。
“柳……队长，去……”她从嘴里挤出几个字，还未说完。
柳锋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不喜欢太吵的地方，他已经记住了。她想要离开这个喧闹的地方，不愿意成为众矢之地的焦点，她想离开，想躲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那他陪她，带她走。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游奕，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露出迷人的曲线，那双已经起了三个水泡的手在微微发颤，柳锋的心好似跟着它一起跳动。
他一路克制着，让自己不被身旁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影响，“这姑娘好可怜！”“幸好脸没有被烫到，多么漂亮的姑娘啊，要是被毁容了，那该怎么活啊！”“这姑娘太倒霉了，遇上这事儿！”……走得越远，声音越浅，可他依旧对这些话挥之不去，像石头彻底落在他的心中，压得他快喘不过气。
“你在想什么？”游奕看着他一言不发，面色冷峻。
柳锋稍许动容，牵强地挤出几丝笑，安慰她：“我只是在想救护车应该马上到了，你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嗯。”她答应他，继续靠在他的身上。
柳锋把游奕带回三包厢，服务员端来一盆冷水，让她把烫伤的手放进去。
“嘶…”她惊呼一声，右手活生生感到一阵冰凉，犹如突然从火海到冰山，交替得太快，这一瞬间的感受显得尤为持久。
她下意识闭眼攥紧左手弄做拳头，眉头皱得都快拧成一条线了，额头的汗流下来了又继续沁出，样子十分痛苦。
柳锋的心蓦地一跳，不，他做不了冷漠的旁观者，伸手握住她的左拳头，一心想保护她。
游奕猛地抬头望向他，眼神中透露着怀疑，也许，她从未想过她能够拥有这种时刻——被人爱着。
下一秒，耳边响起救护车的鸣笛声，越来越重。
她还在恍惚，只见她又被柳锋迅速抱起，抱起的那一刻，她和他的距离不到三厘米，两人的目光轻轻一撞，他的眼眶湿润着，却没有流下半滴眼泪，她好似冥冥之中看到了他那颗炽热的心，想起老谢和她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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