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傍晚,连绵了几日的大雪已停,天边一抹云霞酡红,慢慢往地平线下沉。
屋里生着炉火,但还是清冷非常,贺蕴君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坐着,眼神疑虑地听霍衡说话。
霍衡把蜡烛续上,烛火摇曳在他们之间,英气的眉宇平给了几分温柔寂静。
霍衡看向粽子一样的贺蕴君平声开口:“这就是整个事情过程,今天已经是第十天了。”
贺蕴君明显不相信他的话,她忖度着说:“那照你说的,你是在凝碧大街上撞到我的,那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她表示疑惑的时候声调总会在尾端扬起来,同时歪着头看别人,像个小孩子才会露出的天真好奇,很容易蛊惑人心。
霍衡轻叹口气,“不是说了,你有点精神错乱,刚才我跟那郎中说话的时候你是醒着的吧?”说着瞥她一眼,她果然低头咬着嘴唇。
贺蕴君挠挠头有些尴尬道:“哎呀,有些听到了,有些没听到……我当时正在梦魇。”她提起那个梦,忽然神色一凛,只是刹那,复又恢复了柔柔弱弱的样子,“已是第十日了……当时可是深夜,你怎么会驾车在大街上,没记错应该是宵禁吧?”
听她反过来问自己,霍衡颇有些好笑,“这话该是我问贺小姐吧?我其时身怀要闻往宫里去,大周律法清清楚楚写着:夜间急报斩而后奏,不必遵宵禁规矩。”他换个姿势,像平时审犯人那样翘起二郎腿,目光中点点灯火如炬,“倒是你,夜深雪重,是怎么从刑部大牢跑出来的?”
话音轻轻落地,贺蕴君一下冷了脸。
她气息微乱,把头发挽到身后,那脖间伤痕遽然露出,看起来狰狞可怖。
霍衡偏头一瞧,差不多好了,伤口上新长出了粉红色的皮肉,还有些硬痂粘在上面。这道刀疤要跟着她一辈子了。
贺蕴君调整气息,朝窗外瞥了一眼。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分布,枯树枝桠间伸在房檐连接处的空隙,举目远望是藏蓝色的天幕,空旷辽远中有一行飞鸟掠过。清寒的雪水气息从窗外进来萦绕在她鼻尖,她深呼一口冷风,好久没有活着的感觉了。
她缓缓开口,声音飘渺地像在讲一个故事:“冬天总是这样。”她说,“我在地牢里待了三十八天,这三十八天我怎么活过来的都记不清了。他们把我的衣服收走了,给我泼冷水,我在里面发热,隔两天就被叫去审讯,问我知不知道父亲都收了谁的钱,钱都花在哪儿了。我怎么知道,他们就一次一次泼水,我衣服冻成冰了,想跑出来。然后我就跑出来了。”
她说话时一直看着外面,霍衡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又收回来盯着她。
“就这样?”
“就这样。”
霍衡一笑,有些冷峻地讽道:“你是把人当傻子蒙呢?刑部大牢要是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那早被满长安的乞丐占满了都不止。谁放你出来的?或者这样问,谁去接你出来的?”
他咄咄逼人,本就是大理寺官吏的身份让贺蕴君更不适,惧意又升上心头。
“……”
她沉默着,把视线收回来呆看着被子,故意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房间内一时静默,只有炭火崩裂的声音添些人气。
可霍衡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大理寺每天多少犯人都是这样,管他手里沾了多少条人命,一审讯必然是楚楚可怜,一副全世间的白莲花都没他清白的架势。
见她不说话,他叩着桌面继续道:“听说贺三小姐跟刑部崔大人颇有交集啊。”
这句话一出,贺蕴君立刻全身哆嗦了一下,抬头惊恐地看着他,“你,你——”
“先别你你你了,听我说好吗?”霍衡语气堪称温柔,像淙淙流水一样流进贺蕴君耳中。
“崔大人为太后母家侄子,又是贵府这次案件的主审官,鄙人想,从中捞个人应该不难吧?
但可疑的一点就是,为什么足足等了一个月才把你放出来?”
他忽然拉近了凳子,导致两人之间距离大大缩短,贺蕴君猛然往后退。
他如同一只猛虎一样靠近凝视她的神情,不得不说,这朵白莲花确实比别的更白一点。
人生得明眸皓齿,桃花眼自含一段深情,再加之周身萦回的病弱之气,真是我见犹怜。
像小时候一样啊,霍衡磨磨牙。
冬天天暗得快,窗外已是墨蓝夜空如缎,房间内只有那架蜡烛在摇曳生光,半明半灭。
为了通烟气才开的窗扉,此时携带着冷风进来倒很凉了,霍衡拉紧身上的大氅。
贺蕴君惊疑不定,她吞下一口唾沫,稳住心态小心地答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确实是崔谦放我出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之前从没去牢里看过我,任凭狱卒欺负我也不管。”霍衡注意到她的语气中带着怨怼,“但那天夜里,他不知为何突然来了,说要带我出去。我伤得很重,到了大牢门口他把我放下来,好像是有一架马车停着。但我不想跟他走,只想跑,然后好像说了一大堆劈里啪啦的话,我说,我说,我说了什么呢?我真的记不清了。”
贺蕴君说到这里抱紧脑袋,她似乎又陷入了痛苦模糊的回忆里,哽咽着喘不上气。
霍衡一见她这态势心道不好,她这几天每次醒来发疯吵闹的前奏就是现在这样!
于是他赶忙倾身坐到床边,低下头轻拍贺蕴君的背,然后想了想,心一横把她搂进怀里,双手紧紧环住她,嘴里念念有词:“贺蕴君,醒醒!你现在没在大牢,你睁开眼好好看看在哪呢!贺蕴君!”他低声喝斥。
贺蕴君挣扎不动,竟然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了,披头散发地喘息,同时双手紧紧勒住霍衡的腰,头搁在他臂弯里小幅度摇晃。
霍衡拂开她额前低垂的长发,摸了一把汗,他皱眉蹭到贺蕴君衣服上,松手把她放好。
贺蕴君单手撑在床沿,断断续续的深呼吸,就这么低着头说话:“我说完之后,崔谦不回答,我看见拉我的那个人另一只手上提着刀,我就一脖子撞上去,说,还给你。然后捂着伤口跑了。”
她喃喃自语:“还给他,是啦,我把这条命还给他了。”
霍衡语塞,看着她痛苦地哭泣颤抖,不知道说什么。平生少有对女子无措,略一思索,记忆中这样抱过的女子,好像也只有她了。
霍衡有些不忍,想去扶起她但又蓦然收回了手。
半晌,贺蕴君才渐渐平息情绪,她坐直了身体,很优雅地把头发抹到耳后,端庄地看向霍衡,“我很自私的,说是把命还给他,其实还是怕死,我想活着,很想很想。霍衡,谢谢你救了我,你既然救了我的命,那我自然誓死以报。我不知道你为何不揭发我,你有什么考量我统统不在乎,我身无长物,唯一能报答你的也就是我的医术和这具残躯,你说吧,要什么,我看能不能给得起。”
她脸色严肃,显然是极其认真地跟他说话。霍衡知道在这样的人生时刻理应保持严肃,给对方充分的尊重来保护她的人格,但听到她前面的“誓死以报”和后面的“能不能给得起”还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人果然跟她自己说的一样,没脸没皮,自私胆小的很,一句话里态度都能转个十八变。
一会儿刚烈地恨不得立马报答,一会儿又畏手畏脚地反悔。
见他笑了,贺蕴君红着脸尴尬,显然明白自己什么德行。但为了争取利益,只得硬着头皮看他,尽力维持自己的气度。
霍衡站起来笑道:“这事儿以后再说,你现在安心养伤吧,可别再疯了。”他说话倒很是温柔,可贺蕴君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怪怪的,他怎么看起来跟自己很有交情的样子?她确实认得他,但记忆中他的身影很少很少,几乎是一片白。
一片迷蒙的白,陌生中又夹杂着些微熟悉。
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贺蕴君随着他仰头,尴尬又倔强地说:“那你放心吧,我现在既然清醒了就不会再犯了。”她自觉忽略了刚才的事情,以医者的身份对霍衡保证。
霍衡站着,身上披的仍是那夜的玄色大氅,上面暗纹繁复,用金银丝线勾出一个隐隐形状,是一只惟妙惟肖的麒麟。他借着火光打量床上的女子,心中漫上一种奇异的酸麻感,她的桃花眼犹如李白看过的深潭,将他一颗心都摄进去。
霍衡不说话时很有压迫感,他静静站立,手里摩挲着暖炉纹理想,“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不禁有些细微的恼怒和失望。他自己知道,他说的不是雪夜救人。
灯下看人犹如月下赏花,都是对美色的绝对加持,二人一坐一站,正好都能从灯火中细细描摹对方的轮廓。
时间在这一刻风化了,变成漫无边际的尘土飘落,像雾像雨又像雪,顷刻弥散,又恒久存在。
悄悄提醒一下,二人是旧识,但为什么会对面无情呢?
谢谢观阅,希望大家喜欢!(づ ̄3 ̄)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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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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