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炸晓。
慕九龄摩挲着奏折边缘,指腹突然触摸到几处微微凸起,定睛一看,户部新拟的赋税折子上,本该着墨的盐税条款竟空了半夜,取而代之的是几行工整的小字:太后懿旨,此条暂缓。
礼部侍郎,见慕九龄神色凝重,方上前一步解释道:“陛下,太后体恤盐商艰难,特命……”
礼部侍郎姓吴是太后吴黎的长兄,先帝在世时被罢了官,慕九龄登基后方才官复原职。
“何时懿旨能压过朕的圣旨了?”
慕九龄目光扫视着左侧班列里太后的亲族,指尖无意识紧了紧。
太后这是摆明了要干涉朝政的意思。
若是放在以前,慕九龄根本不会在乎这皇位是轮给谁坐,若是吴黎想要,他大可将权利交付于她,只是现在不同了。
若是吴黎当真要做这古今鲜有的女帝,那慕九龄的下场便是被贬到地方或者边疆去做一个没有实权的亲王。
人说虎毒不食子,母亲尚有仁慈,若是太后一党的人逐渐在朝中壮大,那怕是会极力劝阻太后彻底除掉他这个祸患,那到时候他自己尚且性命难保,更何况凌睢呢?
他要独揽这最高的权利,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慕九龄眉羽盱衡,将折子扔下去。
“按朕的旨意去做,太后那边朕自会解释。”
“退朝,”说罢,拂袖而去。
骤雨落,狂风啁啾,恍如前面的人抬着口棺材在走,而后面执绋的人跟着哭泣。
凌意从窗外翻身进来,拍掉身上的水珠,点上烛火后,方才看清坐在凳子上发愣的凌睢。
他道:“哥,明晚便同我一道走吧,不要再待在这里受这些不该有的折辱了。”
那日凌睢的蛇咬慕九龄这事并非是偶然,确实是凌意在背后所为,他自小待在凌睢的身边亦有操控他蛇的能力,只是凌睢并不知此事,或许即便他知道,也不会怀疑他……
他这样做便是想彻底激怒慕九龄,让他将凌睢贬到冷宫,这样俩个人便能有更多见面的机会,也是为了以后的逃跑计划。
凌睢颔首应了一声“好”,他这次没有再犹豫。
凌睢蓦的抓住凌意的手,像是防止他要逃跑似的,“凌意,你现在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值得相信你的人。”
凌意抿了抿唇,“我知道……你亦是。”
凌睢如此相信他,他却不止一次的骗了他……可他那也是为了凌睢着想,如今在这世上,他害谁都不会害凌睢的。
凌睢指尖突然按到了凌意袖中的硬物,问道:“这是什么?”
凌意拉过袖子讪讪道:“不要紧的东西。”
“哥,”凌意转念问道,“你恨慕九龄么?”
恨,他怎么不恨。
自小没有父疼母爱的孩子能感受到的人间温情又有多少,他的世界是阴暗沼泽地,被雨水淋湿到发霉了的被褥。凌睢从未感受到被人深爱着是什么滋味,他从来都是默默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旁人在爱的溺河中喜笑颜开的那个人。
可是这样的人一旦有一朝尝到了爱是何等滋味,便会深陷其中就好比换上了隐,戒不掉,越是远离越是痛苦。
越是痛苦便越狠。
凌睢心口猛的一抽,撇过头去缄默不答。
人们总是说一个人不当深陷于情爱当中,可人人却都始终生活在情爱当中。
倘若这世间没了“情与爱”,那人是“活不成”的。
凌意冷嘲一声,“记得你小时候时常与我说,你总希望有一日,那些你恨的人都能倒在你的跟前,还不能让他们就这样痛痛快快的死去,要亲眼看着他们饱受折磨,生不如死。我那时候听了你的话,便害怕的躲起来,生怕那一日我让你也恨上了。”
“有段时间里,我便想:为何哥哥的心思这样歹毒。可后来经历了灭门…以及进京以后的种种,便也有了和你同样的想法。”
他们虽为一家人,为兄弟,但自小经历的事不一样形成的性格也不一样。
凌意道:“哥,我们这次回大理,便去祭扫父王和母后之墓如何。”
原本逆贼的尸体能不该送返归乡的,他们合该被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只是那时慕九龄担心凌睢在心里始终为他们留了点位子,便向上恳求先帝放了他们的尸骨一条归乡路。
现在突然想起,倒是觉得可笑。
他既要灭他们满门,却又惺惺作态地放他们尸骨一条生路。
对于凌意的提议凌睢是不知淡淡如何回答的,他从未想过要回去探望滇王和王妃,只是凌意想去,若是他不答应,怕的便是两人生出分歧以至于最后管宁割席。
凌睢搪塞应了一声,却听外头侍卫喊道:“陛下驾到。”
凌睢顿时慌了神,他不想让慕九龄知道凌意的存在,慕九龄本身就把他当做禁-脔控制在身边,若是让他发现了凌意,他会是和他同样的下场。
“你快找地方躲起来。”
可再躲也来不及了,慕九龄已然行至门口。
凌意只得低着头,站在一旁,幸而他如今在宫里穿行,全身都是一副小太监的打扮。
“你又来做什么?”凌睢双目瞪着他本能地畏缩。
“朕来瞧瞧你今日可有比昨日更乖觉,”慕九龄转念问道一旁的凌意,“今日的膳食和药他用了么?”
凌意颔首,捏着声道:“回陛下,公子都用过了。”
话罢,他自觉退到一旁为两人沏茶。
这时王喜端着一小碟像是刚做好的鲜花饼上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
凌意沏好茶后,端到到两人的跟前。
半响,只听慕九龄冷声道:“都退下吧。”
王喜先是领命退出寝殿,凌意神色不安地望了一眼凌睢,方才妥协地跟着退了出去。
走出了大殿,他垂眸看向自己空旷的衣袖,又回头朝身后望了望,捏紧拳头,眼神阴鸷狠厉。
他给慕九龄种下了蛊虫,其一是想让凌睢同自己逃出去后彻底断了对他的心思,其二大概是他对这人积累的层层恨意吧,慕九龄于他们家族来说是仇人,于他来说更是,他和慕玉玄是一样的人,就是那利用别人情感从而自己取得好处之人......或许还藏有更深的仇怨,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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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饼是大理的特色,凌睢目光凝落在上面,眼底里泛起的尽是乡愁。
“你从哪……?”
慕九龄淡漠,“朕想要的东西,还不容易得到么?”
慕九龄将凌睢揽到自己的腿上坐着,指尖划过他侧颈的淤青,另一只手按在他的侧腰上,感受到凌睢传来的微微颤抖。
少顷,凌睢的后脑勺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紧接着温热的双唇贴了上来,将他不住往前摁。
衣襟被解开,一只手肆无忌惮地探了进来,凌睢被吻得软了身子,向下滑去,整个背贴在了慕九龄的腿上。
慕九龄却是突然停了手,像是觉得没意思,眼眸凝注着凌睢眼里的惊惧,“就这么怕朕?”
凌睢涩涩开口,“我若是说怕,你就能远离我么?”
慕九龄将人抱坐起身,替他拢好散乱的衣襟。
“怕?”他轻笑一声,“那就更该留你守夜了,毕竟……你发抖的样子美得让人想毁掉。”
他特意加重了“毁掉”二字的语气,像是不达目的便不会罢休。
凌睢打了个怵,倒吸一口冷气,吐字模糊不清,“我恨你…我恨你!你从一开始就骗我,你污蔑滇王谋反,灭我九族,可你偏不杀了我,还要将我囚禁在这宫里,折辱我……”
凌睢气极了,伸手在慕九龄肩上又是掐又是打,怎么也发泄不了心里的怨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
“究竟哪里对不起你……”
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慕九龄一人,始终都将他摆在最重要的位子,这些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付出。
他的一年前的心动,是覆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可是他恨。
凌睢闹出来的动静巨大,长袖一挥,将一旁的茶盏也弄在了地上,打碎。
他抽噎得止不住。
慕九龄声音骤冷,“你都知道了……”
凌睢怒道:“你还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
“这些……是谁同你说的。”
此话让凌睢脊背一凉,“怎么?你是打算将知道此事的人全都杀了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慕九龄这样的人就不配做皇帝。
“试试看?”
凌睢咬牙切齿,眼里对他的只有恨意,“你好狠毒!”
慕九龄突然温柔地替凌睢擦去眼角的泪痕,将人按在自己怀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他背上拍抚。他拉起凌睢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脏处,掌心传来的微微热,灼的凌睢挣扎地想抽出。
他越是后缩,慕九龄便攥的越紧,凌睢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慕九龄道:“你摸摸,倘若真正狠毒的人,这里是没有心跳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高高在上蔑视众生的那人,”说及此,凌睢又想起了无法挽回的阿雪,怒道:“为什么你不去死……”
慕九龄:“就这么希望我死?”
“我恨你。”恨得肝肠寸断。
殿中良久死寂,像是在酝酿什么欲来的山雨。
“我知道你恨我,但至少你现在眼里全是我。”慕九龄俯身病态地吻了吻凌睢的发顶,“恨吧,最好恨到骨血里,这样来世你还会找到我索命。”
他自己说的,生是他的人,死了也要做他的鬼,这有什么不好,他们便这样纠彼此纠缠,彼此占有。生生世世。
慕九龄目光游离到了一旁的鲜花饼上,拿了一块递到凌睢的唇边,命令道:“吃了。”
“我不吃来路不明的人,送来的来路不明的东西。”凌睢撇过头去,态度决绝,分毫不给慕九龄面子。
人的耐心是有限的,慕九龄将东西放回去,一把将凌睢从自己身上放下,起身朝门那处走去。
他回眸,声若寒冰,“行。王喜!”
王喜应声过来,听慕九龄下令道:“这几日别叫人往凝霜殿送膳食了,凌睢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吃完,什么时候才派人继续送。”
慕九龄就这样恨他。
凌睢起身端起那叠鲜花饼便朝着慕九龄身上扔去,糕点滚落在地,砸在慕九龄身上的瓷盘也碎了一地。满屋回香。
“这……”王喜见状面色似比谁都焦急,不知是去凌睢那处谴责,还是留在慕九龄身旁说好话,左右为难。
“滚!”
王喜上前,“凌公子……”
话刚一说出口就被慕九龄叫住,王喜只得忍气吞声退回去。
慕九龄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冷笑一声,“你腕子上的那根祈福绳不带了……就还给朕。”
他那日将凌睢绑在榻上的时候便已经瞧见了,那把绳子被凌睢弄断。若是真于他来说重要的东西,又岂会不将之宝贝起来,只怕他是有意为之。
是他亲手割断了两人之间牵连的红线,就算是月老来了也无法补救。
凌睢勾了勾唇,像是在自嘲,慕九龄早就不爱他了,把东西拿回去也是应当的。
心尖上的血倒流而下,他甚至听得到血流的泠泠声,凌睢猛地将那藕丝连成的祈福绳扯断,扯断了他与他之间最后的那点尊严,扔在慕九龄身上,“把你的脏东西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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