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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是月立冬,因着汴京天寒,每至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要备下蔬菜,靠着这些蔬菜捱到初春,百姓用车运,用马驮着,挤满了大街小巷。

早五日前,傅若虞便买了姜豉,红丝,鹅梨,末脏放在地窖里,一入了冬季,汴京的天气就开始说不准了,譬如晨起时还是晴天,待黄昏日落,大雪洋洋洒洒地就落在地上了。

傅若虞忙完地窖里的活,刚出来,一阵寒风就透过窗户吹进来,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将身上的袄子裹得更紧了,关上支摘窗,将店门前悬挂的“营业中”翻了个面,换上了“打烊”二字。

下了雪,天色也跟着暗下来,往年这个时刻,是用不上点灯的,今岁不同,立冬未至,雪却先来了。

傅若虞关上门窗,又把屋内的炉子烧热,许是天气太冷了,灯是怎么也点不上,好容易点上了,火星子又小得可怜,她只好多点了两盏灯,屋内这才亮堂起来,忙完了,她就这么靠在窗边,透过窗纸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汴京真是有生活气,她想起阿姐给她的最后一封家书上写着:“汴京并非福地。”

她不明白,阿姐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时,门外响起一老翁的声音,他急促地敲着门:“傅娘子!快些开门呐!”

傅若虞听出,门外来的是陈阿伯,他常年靠着给邻里运货挣钱,每到冬至,他总能赚一大笔,也为此落下了病根,脊梁被货物压弯,常年直不起身,与人交谈也总是佝偻着身子。

傅若虞下榻,绕过屏风,屏风将医馆一份为二,前面是她坐堂看诊的地方,后面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开了门,她便问道:“阿伯,我前几日给您的药膏,您用着还好吗?”

陈阿伯笑眯眯地:“好着呢好着呢,傅娘子,我车上有一书生,半路上捡到的,我瞧着还有气息,还烦请您给看看。”

傅若虞来到车前,看到草席下盖着一个人,她拿开草席,那书生面色苍白,身形单薄,她和陈阿伯将人抬进了医馆,又给炉子添上了几块碳,放到他身边暖着。

所幸昏迷不深,李观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忙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傅若虞说,这里是医馆。他听到是医馆,顿时心里长舒一口气,问她:“是你救了我吗?”

傅若虞摇摇头,告诉他,救他的是一个姓陈的老伯,人已经离开了,若想致谢,便只能等过几日了。她转身到桌前倒了一盏茶,手上的茶壶还没放下,就听见李观棋从榻上跌下来。

李观棋隐忍着,一言不发,傅若虞见状,赶紧放下茶壶,上前扶起他:“你现在的身子太虚弱了,没在这儿躺够半个月,哪儿也不许去!”

像他这个样子,在榻上歇半个月,若身子能好一大半,就是老天保佑了。

李观棋却执意要离开,说自己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办。

“这世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你今日若是敢踏出医馆半步,你信不信,以你这身子骨,熬不过两日就得死!”

李观棋不信邪,再一次下了榻,这次,傅若虞没拦着他,任由他走出医馆。快要踏过门槛时,李观棋又犹豫了,这娘子是个郎中,郎中的话,总归还是要听一些的,想到这,他的一只脚就这么迈了又收回来,收回来又迈了出去,来来回回三次。

傅若虞就坐在软榻上看着他到底出不出去,许是看到她戏谑的眼神,李观棋深吸一口气,一只脚刚踏出去,就听见街上的百姓在传: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于归京赴任途中身亡了,连尸首都找不到。

李观棋听到这话,气得两三步跑到那人面前,质问他:“你说谁死了?”

那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对他说:“你不知道吗?是那位从长安来的大理寺卿,我记得叫……叫什么来着?”

身旁一商贩好心提醒他:“我知道,姓李,叫李观棋。”

李观棋回到医馆,重新上榻躺着。傅若虞坐在窗前,将方才三人的话听了个清楚,见他不说话,便问道:“怎么,你认识那高官?”

李观棋愣了一愣,说:“打过几回照面,也算是相识。”

李家唯有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因二人的脾气秉性有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在官场上正直得很,李父遇上有人请他办事,是直接一口回绝,李观棋这人,只比他老爹好了那么一点点,若有人请他办事,他总是委婉地拒绝,总是明日推明日,可明日复明日,一来二去,也没人敢找他,也渐渐地跟人结下了梁子。

于是,李观棋在汴京为官不过半年,便自请到长安任职,官家给他点了个长安县尉的官职,只是这县尉满打满算不过做了三年,官家就下旨召他回京,又给了他一个大理寺卿的官。

傅若虞叹了口气,只是,这人无福,还没到汴京,就被人害了。李观棋便问她因何叹气?

傅若虞说,李观棋可怜,生前无一朋友,朝中净是宿敌,死后也没人为他下葬。

医者仁心,许是傅若虞做郎中太久了,以至于听到有人死了,便开始考虑他的身后事。

李观棋听了这话,顿时黑了脸,但也不敢说什么。因为,她也没说错。

傅若虞见他不说话,便又说:“你既与他相识,不如为他上柱香烧点纸钱,让他在黄泉路上好走一些。”

李观棋一时哑口无言,可见傅若虞说得这样恳切,便只好应下,以至于后来想起这件荒唐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就答应给自己立衣冠冢?

翌日,两人来到医馆的后苑,为李观棋立了一个衣冠冢。除了他的衣冠冢,还整齐排列着六个衣冠冢。

李观棋问,这下面葬的都是谁?

傅若虞便说,是她的阿姐,父母以及三个兄长。

两人买了好些阴司纸,点了一盆火,跪在地上,傅若虞就将阴司纸递给他,李观棋怔怔地接过,看到她在有模有样地祭奠。

傅若虞葬礼参加得多了,这眼泪也是说有就有,一边烧着一边说:“虽然我没见过你,但是医者仁心,我给你多烧些,到了地府,记得少结仇家,你也不必谢我了。”

一沓阴司纸就这么烧完了,傅若虞说得太入迷,竟生生流出两行泪。一转头,发现李观棋手上的阴司纸还是完好无损。

傅若虞擦干眼泪,问他:“你怎么不哭啊?”

李观棋被她问得有些迷,开口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话要他怎么说,他带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然后自己哭自己?李观棋只觉得荒谬可笑。

然后,话虽这么说,李观棋也不知道怎么就祭奠完了,反正过程很荒谬就对了。

祭奠完了,新的麻烦来了,傅若虞原本放在地窖里的菜,就只够她自己捱过这个冬天,现如今突然来了个身长八尺的男人,若换做旁的时节倒还好些,现下要连着他一起顾上,怕是有些难了。

傅若虞欲言又止,问他:“那个,我地窖里的东西只够我们吃两个月。”

李观棋听完,才明白她是想让彻底养好了才离开,但是,不行,他回绝了:“多谢娘子好意,只是我最多只能再叨扰三日,三日后,我还有要事。”

傅若虞便问是什么事?李观棋有问必答,告诉她,自己要到绮陌春坊去。

绮陌春坊,是汴京城颇著名的青楼之一,其中聚集了众多世家子弟。

傅若虞又问干什么去?问完,她又觉得这个问法很蠢,一个郎君到青楼,左不过是喝酒狎妓,还能干第三件事吗?

但是,李观棋还真给出了第三种回答:“抓个人。”

傅若虞又迷糊了,问他为什么要抓人?城中若有人犯了什么事,自会有府衙来管,又何以用得到他一个书生?

李观棋笑了,说:“因为我就是大理寺卿李观棋。”

傅若虞先是震惊,随后又是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愣了许久,才逐渐缓过神来,抬手指着她刚立的衣冠冢,冢上立着块木板,上写着“大理寺卿李观棋之墓”。傅若虞的话音小得只有自己听得到,她指着衣冠冢:“那……这个……”傅若虞认错了人,可细想来,也不能全怪她,哪有人给自己立冢的?

可真论起来,还是要怪她,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偶尔歇上一回,给自己找点事做,可再找事做,也不能给人提议立衣冠冢啊!傅若虞在心里骂自己,真是什么难听话都安自己身上了。

她现在迫切想找个洞钻进去,可她的医馆里又哪来的洞呢?最后,竟噗通一声给人跪下了:“少卿大人,我有眼无珠,竟还给您立了什么衣冠冢,我真是该死!”傅若虞恨不得把所有拍马屁的话都说出来,她虽念的书多,可也都是些医书,若是给人瞧病,她还是在行的,可要她夸人,她更说不出个花来。

她抬头看着李观棋,他居高临下的,看到傅若虞毫无征兆地就给自己跪下了,立马也跟着跪了下来。

傅若虞更是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又赶紧给他磕了个响头。她虽然没有和官场上的人打过交道,却也明白一些,譬如像李观棋这样,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实际上,若要治起罪来,那刑罚简直是比会仙酒楼的菜名还多。想到这,傅若虞便磕得更起劲了。

李观棋也跟着磕了个头,两人相对而跪磕头,活像新妇和新郎官成亲的场面,也实在不是李观棋不愿多磕,他从小读圣贤书,书院里的夫子告诫他,来而不往非礼也。

只是,他要是再磕,只怕这衣冠冢下面埋的就该是他的尸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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